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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熙妍 / 我曾是翻譯官

最近有個電視劇叫做「親愛的翻譯官」,播出之後,很多人知道我曾是口譯員,紛紛表示對這個行業很好奇。其實「官」這個稱呼是誇張了,除非是在外交部或是政府部門工作。我曾做過很多年的會議口譯,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各位,這是一個薪水很高,成就感很強,但非常燒腦的職業。

 

因為,我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感之一,就來自於決定投身口譯的那一刻。


1.

 

我大學本科是語言學,讀完後被雙親勒令回台灣發展,當時覺得學歷不夠,於是想讀師大翻譯研究所口譯組,選擇口譯單純因為懶得打字。我不符合僑生資格,必須參加考試;以前讀書是申請制度,分數夠了就行,不需要再考試,這是我首度以單次成績定生死。當時家人都覺得,不就是翻譯嗎,有什麼難的?我記得我爸還說:“妳中英文都行,隨便考考也能上”。為了謹慎一點,我還是上網搜了上一屆的考題,當時中譯英有兩段,其中一段是:


陶淵明當了八十多天的彭澤縣令及掛冠求去,後人大半只記得他在「歸去來兮辭」裡所眷戀的田園風光,實則他在序中所說的更清楚:「饑凍雖切,違已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所以,生平之志不能伸展,大概才是陶淵明棄官退隱的真正原因。(以下省略兩百字)

 

我:“…..爸,我要去補習。”

 

每天密集往南陽街報到之後,我抱著荊軻刺秦王的決心趕考,當時台北有兩間翻譯研究所,另一間是輔仁大學,離我比較遠,路程來回要兩小時,我毫不考慮就放棄,當然對我爸要說都報名了。

 

輔仁大學先公布結果,我爸興沖沖地去查榜,結果當然是失望,他還勉強安慰我,“沒關係,還有一間師大。”

 

我唯唯諾諾,心想沒去考還能上榜就真是活見鬼了。

 

後來師大放榜,我順利考上,他非常開心,但從此覺得輔仁一定比師大好,因為前者不收我。

 

真是對不起師大的各位師長。

 

那個暑假我過得非常愉快,整個人超級放鬆,還出國去旅行,剛開學就缺了兩天課。當時我不知道,這是創所以來前所未有的行為,更不知道的是,以後等待我的,是水深火熱的七百天。

 

2.

 

首先,譯研所必須在兩年內修完接近七十個學分,等於每天都要上四到六小時的課,下課後還需要找搭檔練習,教授的說法是,上多少時間的課,練習就要多少時間。大部分的同學都在開學第一天找好了練習搭檔,缺課的我當然落單,因此只能自己練習。我心想問題應該不大,還竊喜這樣更好,回家也能練習,於是下課後立刻跳上公交車,在太陽西下前悠哉回家。就這樣過了一個學期,期末的時候有個口試,我的成績慘不忍睹。

 

當時的教授看著我,笑笑說:“如果口譯不適合,妳還是去做模特兒好了。”

 

我的臉上,像是被呼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可事實擺在眼前,不由得我不服氣。會議口譯的題目包羅萬象,從科技金融環保到文學政治生活,參加會議的講者與聽眾都是該領域的內行人,口譯員往往是最外行的,卻要扮演兩方的橋樑,明白內容,熟悉行話。理解原文並翻譯完整是基礎功夫,教授要求的是語氣和緩,用詞優美,我許多同學聽見“Thank you for those kind words, I feel rather daunting”,硬是能不疾不徐的對著麥克風說出“感謝您的溢美之詞,小弟深感惶恐”。

 

身邊同學水準之高,讓我看起來聽起來都像個傻瓜,讀書以來一直受到誇獎的我,狠狠地跌了一跤。

 

第二個學期,我找到了搭檔,開始了乖乖練習到天黑才回家的生涯。一年級升二年級的時候,班上人數從十二人變為八人,有的自動放棄,有的不給予升級資格。每次上完課都令人自信全失,第二天重振旗鼓再來。我們很少被誇獎,因為教授只有磨練人的時間,沒摸頭的功夫。

 

有一次口試考壞了,我很頹喪地和教授說:“我已經很努力了...”

 

教授挑著眉毛,很詫異地回答:“這世界是看表現好壞,不是看努力多寡的。”

 

我曾一度想退學,偷偷去報考一間做遊戲的公司,雖然高薪錄取了,但想了一想,又咬著牙回去讀。那個時候總想著,讀完就好了,可以出市場,可以參加實戰,不再只是不斷聽著各國總統或名人的演講,每天充滿翻譯與錄音,懊悔和挫敗。

 

3.

 

等學分修完之後,我連論文都沒有寫,就開始進市場做口譯。當時家裡對於我放棄論文非常不同意,我很難讓他們理解,我真的是讀得累了,想趕快開始賺錢,讓自己覺得有用一點。

 

可是身為一個很弱的菜鳥,只有一些實習的經驗,前面還有很多厲害的前輩,包括我的教授們,我一開始根本接不到案子。於是我到處郵寄履歷,最後因為教授介紹,開始替一些小規模的會議做口譯。口譯分為同步和逐步,同步口譯是兩人一組在一個小口譯間裡對著麥克風猛講,聽眾戴著耳機,翻譯與講者的聲音同步進行,兩位口譯員約二十分鐘輪替。逐步口譯就是翻譯者坐在講者附近,講者先對麥克風猛講一段時間,然後讓翻譯者根據龍飛鳳舞的筆記開口,通常一位翻譯就可以。還有一種是跟在指定的某人旁邊,悄聲翻譯給他一個人聽。

 

我擅長同步口譯,大概是因為腦容量小,把聽到的內容瞬間丟出去,負擔就能比較少。但這種方式得靠臨場反應和語言靈活度,錯誤無法修飾,因此最明顯。

 

記得曾經做過一個環境保護的會議,事先和夥伴做好功課,資料準備了一大堆,正襟危坐準備開始的時候,上台的講者和資料照片上的不一樣,PPT打出來我們更傻了,題目也和我們拿到的不相同。

 

這時候已經沒有慌亂的時間,只能把準備好的資料往旁邊一甩,整場靠聽力與原始知識,結果那場應該做得不怎麼樣,因為好幾位聽眾的表情都非常疑惑,大概心裡在想:我是誰?這是哪?他在說啥?

 

口音也是一件麻煩事,我個人最怕遇到德國口音與印度口音重的講者,大學時期的微積分教授就是徳裔,我們都偷偷稱呼他為安眠藥,因為他一開口,明明精神奕奕的同學就能瞬間睡成一片。想當然耳,當時我的微積分成績很差,也因此沒進我爸心心念念的商學院。

 

不過現在想起來,也可能只是單純地因為我蠢。

 

教授和我們說過一個口音的笑話,他是我心中的經貿界口譯之神,長期擔任APEC的同傳。那種場面相當浩大,來自各區域的代表都有自己的口譯員,一個語言一個口譯間,在聽眾席上一字排開。講者一上台,所有同傳就忙著將他的語言翻譯出來。有一位日籍講者以英文發表演說,其中不斷提到“哇哇哇”與“哇哇兔”,讓教授有如墜入五里霧中。他向搭檔示意,但對方也無奈攤手,最後只好傳紙條去日本譯者的房間請教。

 

幾分鐘後,紙條傳回來了,上面只有兩個字:“WWI”, “WWII”。

 

4.

 

以我自己來說,遇到政商名流或各級長官也挺頭痛的。還在學校的時候,教授就警告我們要做足功課,比須對講者的口音、說話風格與習慣有充分了解。許多大人物因為媒體記者在,往往講到一半就會脫稿,突然話鋒一轉提及最近的新聞,個人的隱私,或是任何他想聊的事。所以做同傳不只是得了解會議的題目,還要預測講者會對最近那些事件有興趣。我曾經為一個大企業的老闆做口譯,他的發言大致是這樣:“今天謝謝大家來參加,我看現場很多人,你們很閃喔!(指新聞記者的攝影機)好啦!大家都說我…那個…其實很簡單嘛!就沒有的事情,反正都交給司法,我和那個誰就是尊重…”

 

那個是哪個啊?什麼很簡單啊!沒有哪件事?那個誰又是誰!

 

幸好我早上看了新聞,知道他說的是最近捲入的一件訴訟案,他表示清白,一切交給司法,並與財務長同樣尊重審判結果。

 

不過讓我最尷尬的,大概屬於某次的逐步口譯,那是一個私人會議,我的客戶與對方代表意見不合,雙方態度充滿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我很努力將自己抽離,眼觀鼻鼻觀心地做好翻譯,終於客戶一拍桌子,面紅耳赤地大聲咆哮:“他X的!你不是東西!XXXX,合約上寫得清清楚楚,你現在敢XXX說沒提?”

 

我慌了一下,這些詞彙平常並不出現於我的用語裡,只好略去不提:“It was stated VERY clearly in the contract, how could you claim it to be unmentioned?”

 

因為我不溫不火的翻譯,對方自然也無動於衷,於是我的客戶更生氣,把聲音又提高了幾個分貝:“他是不是不知道我罵他?妳有沒有翻出來?!給我翻!照我講的翻,一個字都不能漏掉!我說他XXX不是東西!”

 

以前上課教授說,翻譯的時候要用第一人稱才會有直接感,秉持著客戶最大的態度,我猶豫了一下,很努力地擠出翻譯:“I said…I mean he said that…that…you’re a…”(我說…我的意思是他說…你是…)

 

我夾在兩個加起來大概有一百三十歲的先生中間,旁邊還有兩家公司帶來的無數職員,所有人都盯著我看,可我擠不出話來,汗如雨下。

 

“Did he say something disrespectful about my mother?”對方終於恍然大悟。(他是不是對我媽說了不尊重的話)

 

“yes, please just act upset”我連忙請求他。(是的,拜託生氣臉就好了)

 

在還沒停止的咆哮聲中,對方向我無奈地笑笑,表示不會讓我為難,接下來很配合地做出憤怒的表情。

 

客戶終於滿意了

 

5.

 

投入市場的第一年,我能接到的案子很少,根本入不敷出,於是到字幕翻譯的公司接節目來做。區區30分鐘的節目就要做很久,因為每行字幕的字數有限制,得想辦法將每句譯文縮短成十四個字,特殊名詞還要做成表格註明出處。工作很瑣碎,工資很低廉,常常做到眼花腰酸背痛。那一年我過得很黑暗,看不到未來,很多時候都很慌。娛樂也減少,很多時候都關在小房間裡打字。

 

一年多之後工作才上軌道,後來慢慢有了自己的客戶,包括許多世界知名的企業與品牌,部長市長以及名人學者。差不多四年後,有次在一個資策會的國際研討會上被某電視台的總經理看見。據他說,他那天來參加會議,覺得我的口條不錯,重點是很努力,休息時間也不吃飯,拼命在一旁作筆記。我當然不是他見過最好的口譯員,但他覺得認真這點蠻難得,於是來和我遞名片,我是這樣出道的。

 

回想做口譯的日子,感覺好像昨天,又好像已經很遙遠。

 

今年四月,師大翻譯研究所滿二十週年了,學弟發信給我,邀請各位學長姐錄一段祝賀視頻,要註明入學年次還有現在的職業。我挺不好意思的,還和同學們討論,總覺得現在的領域和當初計畫的相差甚鉅,好像有點不倫不類。但學弟說沒關係,“教授特別表示全都歡迎”。

 

視頻剪輯完畢後,我尊敬的老師發了信給我致謝,還說在電視上看到我,都很為我開心。點開視頻,裡面有許多認得與不認得的學長姐與學弟妹,也有同班同學,有的人還在做翻譯,有的人投身新聞界,有人成為全職家庭主婦,也有人像我一樣,做著完全無關的工作。

 

可是,我們都笑得很開心。


畢竟,我人生中最大的成就感之一,就來自於決定投身口譯的那一刻。

 

人生路上滿是轉角,隨時要見招拆招;遇到的人,碰到的機緣都會改變我們的航道,很少人能直直走到最後。

 

但這不代表我們當初沒誠意,或是後來不努力。

 

我覺得最酷的人是,邁步朝向別人不能了解的方向,微笑但不解釋;秉持住自己珍而重之的價值,並堅決守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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