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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熙妍 / 一起去遊樂園,好嗎?

故事的開始其實很普通,我一個條件很好的男生朋友謹言,最近有了新對象,那個女孩子我不認識,看照片只覺得是嬌小型,長得不錯,不過這也沒什麼,我這個朋友常被大家說談感情最有原則,唯一的原則就是看臉。

 

直到有天謹言的媽媽打了通電話給我,這年頭什麼事不能用通訊軟體聯繫,會打電話來的不是講工作,就是不習慣發訊息的長輩,於是我拿出面對正事的態度,迅速而恭敬地接起來。

 

她的開場白也很有趣:「Crystal啊,妳好嗎?阿姨一點也不好,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笑了,連忙說您請講。

 

「妳知不知道我們家謹言最近的女朋友是誰?」

 

「啊?」我愣了一下,腦海裡浮現了那個嬌小的女孩子。

 

「妳先去翻一翻他的facebook相簿,再把照片發給我看。」

 

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本能告訴我這件事不能幹,於是我找了個藉口推託,說我人在外面,手機上的facebook帳號是粉絲頁,私人帳號要回家才能用ipad看。

 

「這樣啊,」阿姨有點失望,但瞬間又想到什麼:「那instagram呢?或是微信朋友圈?」

 

我終於忍不住了:「阿姨,怎麼了嗎?」

 

她嘆了一口氣,說謹言最近把她設定為限制好友,她看不見他的照片,於是她轉戰ins, 結果他立刻將帳號變成私人。

 

「又不是去販毒,有人這樣防自己媽媽的?」她很懊惱,我陪笑聽著,心想謹言又不是已婚男人偷情,也沒人這樣查自己兒子啊!

 

「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這一問可問到阿姨的心坎上,她頓時忿忿不平,和我抱怨謹言的新女友娃娃,果不其然,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據他媽媽說,這個女孩子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了,一開始做美髮助理,後來又去唱片宣傳公司當藝人的保姆,染一角漂過的彩色頭髮,穿一件破洞露出膝蓋的牛仔褲,每天睡到快中午,半夜三點還在外面應酬。做媽媽的實在無法認同這樣的生活,和兒子說過幾次,沒想到他索性讓自己的交友狀況成謎,然後告訴她兩個人已經分手了。

 

「不是我現實,別人怎麼打扮,何以某生不關我事,」阿姨向我訴苦:「可從小送他出國念最好的學校,雙碩士,足球校隊,三國語言,鋼琴考到十三級,結果找個對象是這樣的,叫我和他爸爸怎麼接受。」

 

我認識謹言很久,他們家的事略為知道一點,阿姨是謙虛了,這種富了三四代的人,大學畢業不算念過書,流利的中英文是最基本。有次某報導說我是學霸,謹言轉貼給我,評語是哈哈哈哈哈。

 

我說你滾,我不要和比自己厲害的人做朋友。

 

他回答:「別這樣,人生不要過得那麼孤單,不健康。」

 

娃娃這樣的女孩子不是不好,只是和他爸媽心理描繪的不一樣。

 

我胡亂安慰了他媽媽一陣,說的話活像一個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什麼阿姨您別擔心,交往又不是要結婚,大家做朋友而已,這年頭還有什麼吃不吃虧的事。她漸漸寬心,我卻越說越心虛。

 

你看生男孩就是這點輕鬆,要是今天謹言是個女兒,人家媽媽聽到這種話不得心臟病發。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我立刻發訊息和謹言邀功,說你媽媽找到我這裡來了,可我什麼都沒講,你要怎麼報答我?

 

他很感激,說要不有天妳媽讓我出賣妳,我也替妳擋就是了。

 

這交易一點也不划算好嗎?我咕噥,就我媽那個自拍頻率,一天能更新狀態十次,她看我的facebook沒差,要我看她的才是逼上梁山。

 

他發了一個賊眉賊眼的表情。

 

「不過阿姨聽起來真的很擔心,」我轉換語氣,「你這個新對象,要不要再想一想?」

 

 

他沉默一陣,說今晚出來吃飯吧!我把她帶出來,妳自己看。

 

我耐不住好奇心,答應了。

 

到了約好的餐廳,謹言和娃娃已經在座,還有幾個其他朋友。大家很快開始吃,我不著痕跡地觀察娃娃,沒覺得她有多麼配不上謹言,只覺得她本人比照片還要靈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嬌小的緣故。

 

我坐在她對面,隔著距離看不清她的穿著,直到她伸長手倒茶,才注意到她穿著一件露腰的上衣,腰身小小一截,打了一個臍環。老實說我覺得蠻好看,但我知道謹言的媽媽絕對會瘋掉。

 

娃娃看見我盯著她,笑著說:「妳在看我的馬甲線嗎?漂不漂亮?這可是我引以為傲的。」

 

她這麼得意洋洋地問,我只能點頭說是。

 

「不過我沒胸,」娃娃嘆了口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謹言夾了一塊白切雞放她碗裡:「別難過,吃胸補胸。」

 

甜點上來的時候,謹言接了一通電話,他很有禮貌,站起來到包廂的外面接,回座之後,娃娃偏著頭問,那是誰?

 

謹言回答,公司同事,男的,年紀好做妳爸了。她嘿嘿嘿地笑,有點不好意思,像個惡作劇被抓到的孩子。

 

大家吃完飯,娃娃說她有工作要先走,謹言是抽菸的,於是我在餐廳門口看他吞雲吐霧。我們坐在外面的一張長凳上,他微笑問我,怎麼樣。

 

我想了想:「很可愛,很直接,不過…」

 

「好像也沒什麼出色的,對不對?」

 

我想到謹言以前的幾個女朋友,不見得同樣家世顯赫,但起碼都是優雅沉著成熟,坐如鐘站如松,有一份受到認可的工作,衣品一流。倒不是娃娃比較差,只是不一樣,可長輩絕對喜歡前者。

 

「妳上次爆粗口罵人,是什麼時候?」謹言突然問我,我愣了一下,無法回答。

 

「想不起來對不對?」

 

我點頭。

 

謹言笑了:「我是上個月,對象是一群加起來八百歲的老頭。」

 

說髒話還那麼刻骨銘心,也是相當奇妙。

 

他的爺爺上個月過世,享壽九十幾歲,這件事我記得,我還去鞠過躬。靈堂放在家裡,很多親友來致意,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有些人在這個場合居然向家屬開口,說老先生一生熱心公益,身後應該延續大愛,捐錢做公益為他積福,還說誰誰誰之前走了,捐了某個數字,他們家大業大,應該拿出更多。

 

我瞠目結舌,這不是來上香,這是來討債呀!

 

謹言很火大,但他輩分小,叔叔伯伯都維持風度,說這個提議很好,等事情辦完再想一想,於是自己也不好多說。當天晚上他和娃娃講了這件事,她反問,你現在這麼氣,那個時候為什麼不開罵?

 

謹言回答,這些都是一些遠房親戚,雖然不常來往,但也不好得罪,怕壞了長輩的名聲。

 

她一改往日的調皮,很嚴肅地對他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影響,這種人敢來開這種口,怎麼沒怕得罪人。

 

他試著解釋,說自己的世界不是那樣運作的,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不是想講什麼就能講。

 

娃娃伸出手,在他的頭上拍了拍:「你這樣,活得好累啊!」

 

謹言愣住了,可他沒說話。

 

過了幾天,有幾個年紀很大的親友來致意,又提到自己的孫輩裡有幾個孩子書念得還行,不如以爺爺的名義設立一個獎學金,資助他們留學。當時堂兄弟姊妹們站了兩排,乖乖九十度鞠躬回禮,伯父很禮貌地回覆會再考慮,謹言一時濁氣上湧,推開人群,指著那群長輩大罵,我操你媽,滾出去。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他自己。

 

「謹言!快道歉!」回過神來的爸爸大喝一聲。

 

他轉身就走,隱約聽到幾位老先生氣得發抖,連拐杖都握不穩,控訴他家教不嚴。

 

我有點遲疑:「所以娃娃特別的地方在於,她讓你隨心所欲爆粗口?」

 

說真的,相愛的理由千奇百怪,但這真的很難說服謹言的父母;我現在往他的腿中間踢一腳,也能有同樣的效果。

 

他笑了,說不是的,妳不懂。

 

其實我大概明白他想說什麼,現在的人其實都差不多,冷靜自持,不動聲色,吃虧家常便飯,丟臉才是大事。分手是對風度的最大考驗,心裡內傷到出血,還要誠懇地說,大家還是朋友。

 

在大街上受傷,在小巷裡流血,失去愛人不是不要緊,但沒有大氣來得重要。

 

謹言的幾個前女友就是這種型,還沒在一起時從不主動找他,在一起之後不哭鬧不糾纏,到最後分開了,尚能微笑對他說,沒有誰不好,只是不適合。

 

他有次和我說,自己和前女友吵架,對方從頭到尾聲音都沒提高半度,冷冷地看著他,讓謹言想起朋友養的豹貓,優雅而有距離,老是面無表情坐在高處鄙視眾生,就算不動,你也懷疑牠心裡是不是有把算盤,大概會在晚上慢條斯理踱到床頭,趁睡覺的時候用貓爪悶死你。

 

她們是不是真的看得那麼開,謹言不知道,就算是裝出來的灑脫,他也不怪誰,畢竟這是個不能露怯的時代,人一自曝弱點,世界就會欺上來,讓當事人後悔現出原形。

 

人這樣,活得好累。

 

於是他嚮往混種小貓的淘氣幼稚,對著你的手一陣亂啃亂咬,但不真的傷害誰。喜歡就告訴對方,討厭也不怕知道,開門見山的吃醋,直接了當的想念;不會一吵架就覺得你不是對的人,沒聽過和好兩個字嗎?

 

「我想要有血有肉的,耐摔耐碰的關係,」謹言和我解釋,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很高興。

 

「今年娃娃生日,她老早就說自己想要什麼,那時候剛在一起,那個禮物有點貴,我覺得不太好,」他笑笑:「妳知道,男女關係在前三個月就會訂下相處模式,我不想把她寵壞。」

 

那天他帶娃娃去一家高級餐廳吃飯,但沒有帶禮物,心想她不開心是免不了,也抱著可能會吵架的心理準備。吃到一半,她問你要送什麼給我,謹言聳聳肩,表示什麼也沒有。

 

娃娃有點失望,不過瞬間笑了,說沒關係,那我送你吧!

 

說完從袋裡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盒子,裡面是他提過一次喜歡的星際大戰手辦。

 

謹言很錯愕:「妳生日,怎麼反而送我禮物?」

 

她反問:「我想送,所以就送了,為什麼不可以?」

 

謹言頓時覺得自己是個渾蛋,剛在一起就用小人之心寸度對方。

 

「真對不起,今天比較忙,沒時間去買禮物,」他的歉意是真的:「明天我一定補給妳。」

 

「這有什麼,不用啦!」娃娃擺擺手,要他別放在心上。

 

「不不不,一定要,太不好意思了。」謹言堅持,就在這個時候甜點上來了,是兩片蛋糕。

 

「好吧!既然這樣,」她把他的盤子端到自己面前:「這就當你送我的生日禮物,謝啦!」

 

謹言看著她喜孜孜地揮舞著叉子:「妳….吃得下兩塊蛋糕嗎?」

 

「沒辦法,盛情難卻啊!」娃娃對他擠擠眼睛。

 

聽到這裡,連我都笑了。

 

「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自由,什麼都是合理的,都沒關係。」

 

「可是….你爸媽那裡怎麼辦?」我憂心忡忡地問他。

 

「誰知道,長期抗戰吧!」謹言揮舞著拳頭:「走著瞧。」

 

我應該要感動的,卻突然想到迪士尼。

 

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用夢想打造的奇妙國度,裡面沒有成人,大家都是孩子,不需要條條框框,跌倒了再爬起來,拍拍膝蓋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你可以戴上莫名其妙的蠢帽子,我在粉紅色的絨毛背包前融化少女心,你看著海盜船表示年紀大了這個真的無法,我認為旋轉木馬只能和喜歡的人坐,然後緊緊牽著你的手不放。你讓我哭了,我惹你生氣,兩個人在雲霄飛車前大吵一架,走到摩天輪就和好如初。

 

你說吃熱狗加芥末才是正道,我看見色彩繽紛的棉花糖,眼睛閃爍,風吹過來,一絲一絲的甜融化在臉頰。

 

世界如果是一座廣大的遊樂園,那麼我想和你,闖一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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