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陪我去看星星嗎?」她第一次問我的時候,眼淚婆娑地像是受傷的孩子一樣。那是我們最初,也是最後的心靈相遇。
她是一個可以肉眼辨識獵戶座腰帶、抬頭就能看出夏季大三角的女孩,同樣是大氣系的學生,她的理性中總是夾帶著一點過分浪漫的幻想,但那浪漫之間,又好像藏著一些什麼。
正確地說,是藏著誰。
「我曾經到過星星的那一端去喔。」她說,眼睛空靈地看著前方。
「那麼,星星的那一端有什麼呢?」我問她,一邊把玩著她的史迪奇吊飾。
「那裡,有我真正的爸媽。真正,愛我的家。」她說,含著哽咽的聲音。
剛認識她的時候,我一直以為她是由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因為有時候她會從學校買東西下山給爺爺吃,奶奶在她生病時也熬粥送來宿舍給她,可是我從來都沒聽他提過爸媽。
地調課的祕密
直到那次地質調查,我才知道她不是沒有爸媽,而是沒有「真正的爸媽」。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媽就不曾抱過我。她總是很忙,很忙很忙,常常忙到凌晨。那時候『那廢物』在外面欠一大堆錢,半夜常常會有人大力砰砰砰地敲著鐵門,我晚上一個人不敢睡,只好撐著等她回來。雖然是這樣,每次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媽媽已經不見了,留下掀開的棉被。她回來過,但是又走了。
我常常會躲在樓梯下面的三角空間裡面,用兩手抱著膝蓋,拿毯子把自己蓋起來,因為這樣我才能能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地方,有一點點溫暖。我很累,但是我知道媽媽更累,所以我不能給她帶來麻煩,我努力照顧好妹妹、很拚命很拚命地讀書,只希望她能多愛我一點。直到有一天,我拿著好不容易考98分的考卷給她看,她卻連看都沒看我,簡單地說了一句『好棒,但怎麼錯了一題?』,就收拾東西出門了。從那一天起,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值得被愛的人,儘管我努力再多,也沒有人在乎過。」 我們倚在帳棚外一起喝著老師助理泡的熱麥茶,不知道是霧氣還是眼淚,迷濛了我腳前的標本袋。
我突然想起七夜怪譚裡的貞子(我常常會在重要的時候想起奇怪的東西),她受盡欺負委屈,甚至被親友推到井裡。當她從井底爬出來的時候,四處找尋那個「應該要愛她」的人,因為過去的難堪憤怒,她殺紅了眼,親戚們無一不恐懼逃跑,直到她找到母親的時候,我們都以為她會直接砍了他媽,沒想到她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媽媽,你為什麼不愛我?」*。
推開式關係
「你希望媽媽多在乎你一點,沒想到連這麼小的要求,都像是一種卑微的奢求。」我說,她微微點點頭,天邊的北極星凜冽地像是極地的霜。
「後來我根本不敢想了。她把我託給爺奶管,自己逃到台中去躲債。『那廢物』更是連我的國小畢業典禮都沒參加過就消失了。我第一個男朋友劈腿、第二個男朋友回去找他的前女友,第三個女朋友另外交了男朋友,我好像,都是別人生命當中,多出來的那一塊……」
「你不是。」你是我心中很重要的那一塊,我想這樣說,但覺得有點過於噁心所以吞了下去。
「可是,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想要把我推開?上高三之後,爺爺說我長大了,要自己負擔生活費,要我在新莊租一間小房,只幫我付第一個月的房租。前女友走的時候跟我說,她還是習慣一個人生活。結果,大家都是關係裡,比較自私的那一個。」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才好。她的生命裡,似乎都是一些「來過了,卻又走了」的人,永恆的推開式關係。那些她曾經經歷的傷痛、被拋下的失落,我似乎永遠不可能明白。
隔天清晨,霧還沒散去之前她就離開了。留下她矮小身形躺過痕跡的睡袋,上面躺著一枚史迪奇吊飾,笑得過分開懷。
淡灰色的天空,蕭瑟地像是世紀末的鐘,敲響了我心裡的一些什麼。我不知道那雲和霧的背後是不是真的有她的家,但我清楚,有一顆屬於她星星,正默默賣力地,發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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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絢慧(2015)。為什麼不愛我:療癒無愛童年的傷痛。台北: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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