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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曼娟/等待的心情

等待是一種心情,有的時候美麗。

 

五月到大甲去,趕赴一場媽祖回宮的盛會,那是個陌生的鄉鎮,卻住著個親如手足的好友。我比媽祖早一天到大甲,站在空蕩的月台上,有著不知去向的徬徨……突然,我聽見呼喚,遠處的欄柵外,有個跳動搖擺的身形,一束鮮亮的花,躍過欄柵,包裝的透明紙燦燦閃光,我又笑又叫拔足狂奔,等不及驗票過關,便緊緊擁抱,一下子把兩份等待抱個滿懷。

 

第二天,隨媽祖到大甲的人更多,月台上密密麻麻,男女老幼淳樸虔誠的面孔,全籠在氤氳香煙裡,我們捧著昨天那束花,竭力在人群中搜尋一張熟悉的面孔,有太多不相干的人從我們眼前身邊走過,不知是時間的經過?或是心跳的劇烈?我竟然聽見沉重的撞擊聲,她究竟來了沒有?她趕上了這班車了沒有?她會不會睡著了不知到站下車?她會不會……終於,在那些糾雜的面孔中,我看見一張素白的容顏,一雙特別晶亮的眼眸。遞花給她的時候,止不住的輕顫,我不知道別人的等待是怎麼樣的,在我卻是心力交瘁,然而,今年五月,月臺上的等待,竟成最美好的回憶。

 

小時候,父母是絕對不放心我單獨出門的,漸漸長大,我便要求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娛樂,自己單獨出門。起初,朋友們對我不管到哪裡都打電話回家的怪異行為,感到費解,我也覺得不耐,但,這畢竟成為生活中的習慣,沒有道理可講,近兩年來,因為上課或排戲,常耽擱到夜晚十點鐘以後才回家。父親或母親便站在靠近站牌的廊下,那些有風雨的寒冷夜晚,默默等待。大學即將畢業那年,我嘗試編導一齣舞台劇,在學校的舞台上,總是挺直背脊,冷靜調度,隱忍一切刁難挫折,堅強得令人佩服,可是,每夜搭車回家,車子顚簸著,離家愈近,愈覺得脆弱可憐,那次趕搭末班車回木柵,冬夜的微雨街頭,只有我撐傘的母親,店舖早關上了門,銀白色的路燈淒清地亮著。

 

我從來沒有那樣真切地感受到,被人恆久等待,是最可貴的幸福。

 

歲月沖淡一切,我已無法追想,當年,我第一次載欣載奔地單獨出門,父母的神情是怎樣地凝重?當他們在我身後掩門之時,只怕有份壯烈的心情吧。這手心中捧愛著的女兒,像隻脫籠的雀兒一般飛走了,而外面的天空,不見得時時風和日麗的呀!

 

弟弟便有一般男孩的豪氣和灑脫,他每回出門,是絕不耐煩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的,那太婆婆媽媽了。

「反正我一定平安的!」他總是這樣說。

 

偶爾一次,我出門沒打電話回家,夜裡回來,家人都在廳中等待,首先發難,大發怨詞的,竟是弟弟,看他又氣又急,我不免來個機會教育:

「你現在終於知道,家裡等得多著急了吧?」

「我和妳不一樣啊!」弟弟凡事都要爭個理直氣壯:「我是男生!」

 

我不再說什麼,無論兒子、女兒,其實都是學飛的雀兒。他終有一天會明白。

與人約會,遲到或早到三、五分鐘,原是常事,卻和一個朋友,因為遲到一、兩分鐘而鬧得不愉快,我口乾舌燥地辯解自己遲到的原因,她只寒著臉不接受。

 

後來她告訴我,她與人約會是絕不遲到的。

「假如,妳把那個人和那件事放在心上,怎麼會趕不上呢?」

 

從那以後,與人約會,我便盡一切可能及時趕到,既然有緣為友,就一定是放在心上的。

 

在人多的地方等人,特別焦慮難捱,我不是個出色的女子,熙來攘往的人群,有意無意的注目,直令我手足無措,心慌意亂,那天下午,在電影街空等了半個小時,當我撥通電話找到對方時,整個人幾乎委頓,結果是時間弄錯了,在當時,我只想回家。

 

「妳等著,我馬上就來。」對方說。

「我不要等了,我不要等,我要回家!」

 

我只重複著不要等,不要等,而突然發現等待是可以摧心折肝的,對方軟語商量,要在我搭車回家經過的站牌下等我,我說我不會去,那人說一定等。

 

我掛上電話,走了幾步便心軟了,等待人是最磨人的一種心情呵,我知道的。

 

又一次在公館,服裝店前等兩個遲到的女孩,我站著,把自己想成一株樹,偶爾有風掠過裙角,我想,是樹葉在風中搖動哪!有一群女孩從我身邊走過,打了個照面,她們突然驚惶地尖聲大叫,像看見極可怕的東西。我也狠狠嚇了一跳,等待把我變得猙獰恐怖?還是蒼老醜陋?

 

「我以為她是個假人……」一個女孩小聲地說。

「我也是。」另兩個說著,帶笑偷偷看著我。

我輕輕移動身子,望向別的地方。

感謝天,只是這樣。

 

我所等待的女孩依然沒有來,我卻想到「望夫石」的傳說,而猛地相信,等待,可以讓人變為沒有感情,沒有思想,沒有溫度的石頭。

 

 

在大甲,我見到一座保存極完整的貞節牌坊,據說那名女子守了將近八十年的寡,壽終正寢。我不知道,這樣的長壽,對她而言,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我不知道,她所等待的,難道就是這一座雕琢細緻的牌坊?再宏偉壯觀的牌坊,終究也是一塊石頭呵。不是嗎?

 

因此,讀到王寶釧苦守寒窰十八年,總是不忍。尤其她那衣錦榮歸的夫君,一段自以為風流的「戲妻」,試煉妻子的貞節,簡直令人切齒。少年時代,我覺得不公平,那樣可惡的男人,該讓他吃點苦頭。如今,卻逐漸能夠明白寶釧的心情,一海之隔,有多少寶釧,只要能盼回夫君,不管是一個十八年,或是兩個十八年……中國女子,原來是擅長等待的。

 

她們即使再平凡,在我眼中,都是值得立傳作狀的。

年齡愈大,讀書愈多,愈無法輕鬆自在的過日子。有時候,不免懷念年少時的無憂歲月。

 

十幾歲的時候,過著沒有升學壓力的五專生活,我迷上了黃梅調。《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秦香蓮》、《紅樓夢》……這些唱詞和對白都在我的腦海中。所以,我從來不怕等車無聊。站在車牌下,悠閒地,在心中唱起山伯與英台的〈草橋結拜〉、〈十八相送〉。接著,又唱起紅樓夢中的〈讀西廂〉,寶玉是多麼熱切而艱辛地向黛玉訴說心中的情意呵。而大觀園一陣風起,落英繽紛,聲聲淒楚的葬花詞,背著花鋤花帚的黛玉,正轉過假山,款擺而來。我等的公車,也轉過街角,隆隆來到面前。

 

這種等待,不是美麗的嗎?

只是,等待並不都是這樣的。等待令人煩躁,令人擔憂,更有許多「等不及」了的遺憾。

我一直避免讓人等待,卻免不了等待別人。

 

既然,我們一定要等待,那麼,是不是可以,盡量地,讓等待成為一種,一種美麗的心情。

 

 

本文出自《緣起不滅》皇冠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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