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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怎麼對妳說,我開始時時刻刻想著妳為我打理的一切了

文/蔡詩萍

 

我突然想到大四時候,我選的一堂課。

 

老教授年紀大了,退休了,不過熱愛教書,還維持兼課,雙周上一次,課很專門,選修人不多,學生跟老師因而打成一片,感情很好。

 

下學期開學了,教授健康違和,連續兩堂課請假,後來我們幾個同學決定讓老師方便,集體去老師家上課。他很高興,一來他可以繼續上課,不因身體不便,缺課。二來,我們學生去他家,熱鬧多了,但這一點,是我去了幾次他家上課後,才慢慢瞭解的。

 

我為什麼要跟妳說這些呢?

我親愛的老婆,別以為我在懷舊,噢不,我是在跟妳談關於我們的愛戀。

妳別急,慢慢聽我講。

我們去了老師家,一棟老舊的宿舍,但有很大的花園。不過,看似久未整理的樣子。

我們的教授,早年留日,每次上課,他總是西裝筆挺,打了領結,慢條斯理的講授他的法理學。味道很像哲學,但多了份實際。可又比一般的法律條文,多了令人反思的餘韻。我大學時,非常愛這類的課程,憲法、公法、法理學、政治思想史,等等。

 

老師請他家的阿姨泡了咖啡,然後我們圍坐一圈,整個下午,我們反覆討論了關於人的隱私,在法理上為何需要保障,為何隨著時代的變化,我們的隱私議題一直再變化,在自我挑戰。

那是我大學時期,最愛的課之一,最愛思索的頭腦體操之一。

老婆,我親愛的老婆,妳別急,我要講的重點來了。關於妳我的愛戀。

 

那ㄧ整個學期,我們都在他家上課。

我始終只看見一位中年的阿姨,在泡咖啡,在整理他的家務,甚至,有兩三次,還幫教授做了晚餐,招待我們幾個下了課繼續跟他聊天不願離開的同學。

 

原來師母前幾年過世了。他們結婚超過五十年。在日本唸書認識的,師母家族旅日華僑,他們在同一所大學唸研究所,碩士班時相戀,拿到碩士後師母嫁給他,專職家庭主婦,全心全意照顧他直到拿了博士回台灣教書。

他們有多恩愛呢?教授說得不多。但他每天會在她過世妻子的照片前默默站著,往往好一會。這是我們跟他家阿姨熟了以後她告訴我們的。

 

她的妻子每天打理他的生活起居,讓他可以心無旁鶩的鑽研法理的內在世界,讓他可以打著領結,每天換不同的顏色,帶著她精心調理的日式便當,到法學院上課。他的談笑風生,他的神采奕奕,他的安於知識傳授的歡愉,無不是她嫻雅的,旅日的妻子,為他所打理出的後盾。

 

他們很恩愛。阿姨說。黃昏他們常手牽手,一道沿著宿舍外的紅磚道散步。

假日,他們會在家看錄影帶,多半是日本的電影。每年寒暑假,一定去趟日本旅行。

他們沒有孩子,他們彼此是對方的情人,伴侶,是對方的孩子吧!

我在多年後,仍會想到我的老師,但我沒機會見到師母。我去修課時,她已經過世了。但我依舊能看到師母疼惜照顧老師的遺緒,他仍舊打領結,穿戴整齊,他仍舊懷念師母,他仍舊在師母安排的日常軌道上過日子。

只是,院子裡的雜草蔓生了。只是,堆滿書籍的客廳似乎凌亂了。只是,老師在侃侃而談的笑顏後,掩不住疲憊了。只是,我注意到,老師的領結,彷彿都是一種色調了,久之,我還可看到一絲絲暗澤,也似乎流露出無人打理的一些老男人的無所謂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妳講這些!

或許是,我有些心境,像中年了吧!

或許,是我有時看著妳從我面前走過,回頭瞄我一眼時,我心生一道甜蜜的感覺吧!

也或許,我怕我漸漸安於妳所打理出的一切,規律、整潔、洋溢生氣的家之感覺後,我怕有朝一日,我會驟然失去!

有些事,感情的事,是很細微,很瑣碎,很不足為外人所道的。

可是,對身處其中的人,卻是千絲萬縷,永遠會在感性最黏膩的時候,想到這些吧!

 

我總是會想到一些畫面。

我洗過頭髮,正要吹乾,妳一個箭步跨過來,奪過吹風機,要我蹲下,於是我半跪著,讓妳幫我把頭髮吹乾。妳邊吹邊嘟囔著:每次都不會吹整齊自己的頭髮,你中間頭髮少,要把兩旁的頭髮往中間吹,知道嗎?

我往浴室外看,女兒坐在床頭看書,她表情揶揄,一副「嘿嘿你也會被媽咪囉唆啊」的神情!

我要出門了。剛開門往外走,妳從廚房趕過來送我,突然妳欸一聲,我問怎麼了?妳把我拉近你,把領帶拆下,搖搖頭,走進臥室,一會換了一條不同顏色的出來,幫我套在脖子上說是不是調和多了?這麼大的人了,配色還是不會,欸!

 

電梯裡,我調一調領帶位置,燈光下,這條還真是比我原先的好看多了。

我們要去跟幾位朋友聚餐,老朋友一陣子沒見了,講好週末吃飯,大人們喝

酒聊天,小孩們戲耍玩樂。妳拎著幾袋子東西,放在車上,女兒興奮翻弄著,我聽到妳的聲音在後座飄盪。這一袋給陳家,這一盒給方家,這套化妝品給李媽媽,這三盒吃的,給小朋友一人一盒。「我也有嗎?」女兒問。「當然,一人一盒,妳的在這。」妳都打理好了。

 

我很會講道理。但生活裡的眉眉角角,妳精準無比。

妳有時忙累了,也會氣嘟嘟的說,看哪天我不管了,家裡一定亂七八糟,成個垃圾堆!

 

妳發脾氣時,我跟女兒多半不吭聲。甚至,當妳發完脾氣,踱步離開現場後,我還會跑到女兒面前,誇張學妳生氣的樣子,壓低嗓門,比手畫腳,逗女兒發笑。

女兒會笑得很開心。

不過,我們都知道,有妳在,凡事搞定。

 

是啊,有妳在凡事搞定。

當然這跟妳明快處事的風格有關,一旦妳自覺是妳的責任了,妳必一肩扛下。

自然這也跟妳喜好乾淨簡潔有關,妳自有自己的一套美學觀。不順妳眼,妳就想動一動,改一改。

 

為了這,孤高難搞的我,精怪難搞的女兒,都很容易跟妳起衝突。妳不免覺得氣餒吧,有時。妳總覺得妳是盡心盡力的為了我好,為了女兒好,為了家好,但為何,為何總是做得要死,却往往被我們的反應給氣得半死!

 

我們何嘗不知道妳的用心,妳的關愛呢?我親愛的妻子,我的愛。

 

 

但我們也是一個有情緒,有感官感受的個體啊!有時,我們也許感受了妳的溫暖,却因為受不了妳處理事情的態度,而,心生那麼一點點的小抗拒,却往往換來妳更大的火大,更多的挫折!

但我們何嘗不知道妳的用心呢!

 

妳每每出國數日,晚上睡前,女兒貼在我身邊,聽我唸故事書。聽著聽著,她會說好想媽咪啊!

「想她罵妳啊!」我逗她。

然後她就會學妳罵人的樣子,比起指頭對向我,裝出她自以為像妳的聲音,啊啊啊,怎麼講都不會聽啊,啊啊啊!

然後我們父女扭成一團,嘻嘻哈哈!

但女兒還是會說她好想媽咪喔!

 

我會抱抱她,跟她說,爸比也很想媽咪啊!

接著,我會突然跳起來,站起身,模仿妳罵人的動作,蛤蛤蛤,這麼晚了還不睡,你不知道明天一早要上課嗎?還讓你女兒看電視,吃冰淇淋,你不知道女

兒有蛀牙啊!蛤蛤蛤!

女兒很開心的,躺在床上,隨我動作而扭動。

 

然而我們都很想妳啊!在妳不在家的日子裡,總感覺少了一些什麼。

隔天一早,我們起床,把床頭整理好。把遊戲室整理好。把廚房垃圾廚餘整理好。把客廳沙發整理好。把我扔在沙發上的書,把女兒喝完沒丟進垃圾筒的飲料罐整理好。把一切秩序恢復到妳在家時的模樣,雖然很可能還是掛一漏萬或丟三落四的。但,我們記住了妳為這個家劃下的規則。

 

我該怎麼對妳說,我何以想到大四時,上老教授法理學課的往事呢?

我想到的,是我素未謀面的師母,我沒見過她,但她為他先生打理的一切,仍舊在她過世後幾年,按部就班的牽引他先生的生活步調。只不過,漸漸的,慢慢的,我那老師熟悉了一個人的獨居。

 

但我依舊可以感受到,他在頑強抗拒著遺忘,頑強想念著以往。他仍然繫著領結,在我畢業後的幾年後,我在街頭遇見他時,他仍然繫著領結。

啊,我該怎麼對妳說,我也習慣了妳費心打理的一切,井然有序,條理分明,乾淨明亮,溫馨溫暖。甚至啊,連妳有時氣得破口大罵,我都很習慣,很喜愛了。

 

我該怎麼對妳說,我所習慣的這一切。

 

本文出自《我該怎麼對妳說:日常即永恆》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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