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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跟宇宙對話的人

文/張西

 

2016.10.26_南投埔里

──可惜人生漫漫,我已負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把自己看開, 把你釋懷。

這一晚的小房東大我十一歲,三十五歲,去年離婚,有兩個小孩,弟弟在二十四歲(我現在這個年紀)時車禍去世。

老實說,她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三十五歲的人,總是笑得很豪邁,我聽得越多她的故事,越是想不透,一個人要把生命活出多大的韌性,才能讓自己掉進黑洞時仍找得到回家的路。

她二十多歲結婚,結婚前,她心底一直有一個人,在那個網路不普及的年代,他們之間有無數封通信,打從十六歲認識起,一年見面一次,在聖誕節。他們不曾問過兩人的關係,只是有默契地總是把聖誕節留給彼此。她上大學後,某一次,覺得是時候要表露自己的心意了,於是她勇敢循著信封上的地址去找他,卻沒有找到,恰巧那一天,他跟朋友出遊了。她把她的喜歡寫在信裡,而他回了她:「我也喜歡妳……曾經。」

「我很難過,我以為那是一種拒絕。於是從那之後,我們就不像從前那樣那麼頻繁地寫信了。後來,他因為家裡事業要到大陸去,我們見了一面,我問了他,很久以後,我們有沒有可能結婚?他說,可是他還沒有資格娶我,他的工作不穩定,他想到大陸打拚幾年,如果那時候我們都還單身,他就娶我。他離開台灣後,我陸陸續續寫了幾封信給他,他也偶爾地會回我。直到我懷孕了,決定要跟當時的男朋友結婚。我寫了信給他,在信裡我說,如果你願意娶我,我願意放下一切跟你走,可是他沒有回我,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就像消失了,或是說,死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直……到現在?」我瞪大眼睛看著她,我想著,依照現在發達科技,要找一個人,應該不算難呀。

「嗯啊。」她點點頭,像是這些敘述裡,不存在失去,只有歸於平淡的情緒。

「妳沒有想過要找他嗎?」

「想過,但是後來我想,我也結婚了,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如果他真的不想面對我,我為什麼要去找他呢?」就像西蒙波娃說的一樣吧,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我坐在她面前,緩緩地點了點頭,聽她繼續說後來的故事。

生完第一個孩子沒有幾年後,她的弟弟車禍去世了。我還記得我們聊起兄弟姊妹的時候,我是這樣問的:「你有兄弟姊妹嗎?」而她是這樣說的:「有啊,我有一個姊姊,一個弟弟,但我弟弟車禍去世了。」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

在死亡面前,好像所有自然的話語,都藏著不自然。而她的坦然反而更加深了我的不自在,我很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時候,我們家一個人始終不說話,一個人總是抽著菸。」她笑得淺淺的:「我媽不說話,我爸狂抽菸。我姐在國外生活,沒有辦法那麼快趕回來,所以在事發到我姊回來這三天裡,是我去處理所有相關的事情,包括不斷跑警局、醫院、靈堂。我看著父母悲傷地沒有任何能力做任何事,我知道我必須要咬著牙去處理,我姊一回來後,我第一次感受到手足的力量,妳真的會感覺到,她能分擔妳的悲傷,儘管妳們都悲傷,可是有一個人能理解妳是如何的難受,在那個時刻裡,是最大、最有效的安慰。」

我只是靜靜地聽著她說,腦海裡浮現我的三個妹妹的臉,我無法想像若失去她們任何一個人,我會是什麼樣子,真的,現在坐在台中火車站附近的咖啡廳裡打著字,我都覺得自己還坐在昨晚她的小餐桌前,那樣的悸動直到現在我已走回明亮的天光裡,但只要一想到她說話的樣子,一想到如果是我失去了一個妹妹,我就頻頻鼻酸,甚至感覺眼淚就要掉出眼眶。

「在靈堂和我姊一起折紙蓮花的時候,我們會聊一些我弟以前做過的很蠢的事情,或是我們小時候相處的狀況,有一個能理解你的傷痛的人在你旁邊,那個傷痛仍然巨大,但好像離自己就不那麼近了。直到出殯的時候,我媽要敲棺材三下,我看著她連手都舉不起來,阿姨抓著她的手,她幾乎已經是倒在地上,那時候我才強烈地感受到,悲傷沒有遠或近,它就在心裡,我媽媽心裡是……是承受著多大的悲傷,才讓她連站都站不穩……」她忍不住哽咽地抽了一張衛生紙,我將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眉頭深深皺著。

 

她說,後來她覺得那些紙蓮花,還有那些儀式,不僅是為了好好地送走死者,更是撫慰生者:「你會覺得,你還能為他做一些什麼。可是當出殯之後、火化之後,那種傷心是不會停的,因為你彷彿從此、從此就再也不能為他做任何事了。」

她的弟弟離開後,她決定要生第二個孩子,她說,她希望女兒有個這樣能分擔悲傷的伴。兒子出生後沒有多久,她就發現丈夫的心不在家裡了。起先他們分房睡,但最後,她不快樂,於是她決定離婚。

「他結婚的時候說,無論生活多辛苦,就算最後我們窮到餓肚子,最後一口飯我一定會留給妳。然後,結婚十二年來,他真的從來沒有把飯吃完過,最後一口,一定是我的。」她看著我,而我像看著自己的母親,聽她緩緩地繼續說:「可是,這樣的人,最後仍會離開妳。妳會給自己無數他離開的解釋,但妳不敢承認,妳不被愛著。」

然後她離開了那個家、打了官司,帶走了小學的兒子。因為兒子從來沒有跟她分開超過三天,所以她想,兒子不能沒有她,直到有一天兒子生病住院,在她工作的醫院裡,她請假,每天住在醫院陪他。

「那天,我看見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沒有表情,我走過去問他,怎麼了嗎?他轉過頭來看我:『媽媽,為什麼姊姊和爸爸沒有來看我?』當下……當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一直以為是孩子離不開我,後來我才發現,是我離不開孩子。」最後她跟律師說,監護權給前夫吧,他確實是比自己有能力的人。

我沒有想過我會想向她把這件事情問得那麼清楚,因為我所想的,是當時父母分開時,他們是如何地對我和妹妹們說這件事,似乎什麼也沒說,家裡氛圍的改變,讓所有可能的變故成了理所當然。

我記得當時我剛滿十八歲,我們還在那個小小的四人的房間裡,睡著上下舖。那天晚上我的第二個妹妹從床上坐起來,我聽見嘎嘎的聲響,她問我:「姊,妳滿十八歲了對嗎?」我也坐起身,點點頭。

「那妳可以領養我們嗎?」她說完後,最大的妹妹也坐起身附和:「對呀,妳可以領養我們嗎?」

「為什麼想要我領養妳們呢?」我邊說邊露出淺淺的笑容,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快樂的笑容,只是一種不想讓自己面無表情的自我敷衍。

「我不知道我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其中一個這麼說。而另一個說:「我不想跟爸爸也不想跟媽媽。」

「可是如果我們都不要他們了,爸爸媽媽會很難過。」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們的分開,不代表他們不要我們了,但我們總會不免地去想,未來的日子,所有的形狀,是不是都寫著失去。在很久以後,我寫過這麼樣的句子:「原來,在你們選擇分開愛我以後,我也要分開地去愛你們。不過當時的我們,還不明白失去是什麼樣子。」

「那該怎麼辦?」她們又問。

「我們兩個人跟爸爸,兩個人跟媽媽吧。」我說,也許他們這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還好,我有三個妹妹。儘管這些根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情,當時在同一個小房間的胡言亂語,是我們世界裡唯一的安慰。

我跟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看著她,忍不住想起好多好多那時候的一切,那遠得像是別人的人生的一切。我笑著說,那時候最小的妹妹十歲,我記得她一直好安靜,直到過年那一天,我的父母在爺爺家的廚房大吵了一架,我帶著妹妹們到爺爺家的後院,最大的妹妹和第二個妹妹只是無奈又沉默,只有最小的妹妹面無表情地發著抖,一到後院,她就跌坐在地上開始大哭,沒有人能遏止和撫平的那種大哭。而我們三個姊姊始終是沉默的,我們沒人開口告訴她,不要哭。儘管我們都沒有哭。

「每個人面對失去的方式都不一樣,但我相信一定會好起來的吧。可是,也許有些人,一直到死亡,都沒有好起來,他們只是沒有等到好起來的那一天。」我說,然後她面帶困惑地看著我。好像在跟我說,妳太年輕。

後來,我和她在她家三樓的陽台聊起小時候我跟我妹的相處。她點了一支菸,和我們剛剛喝到一半的梅子酒,我們笑笑鬧鬧的。她說:「妳跟我想像中差好多好多,妳跟妳的文字好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如果要一直像文字裡的自己那樣活著,就太累了。」我說,然後我們繼續笑笑鬧鬧,好像今晚是一場夢境,每一句話都能帶我們回到過去的某一個場景,那些有哭有笑的曾經,在此刻自己的心裡,都是有重量的雲淡風輕。

 

我記得她點菸和大笑的樣子,她說,懷孕前她本來要出國念書了,家裡都把錢準備好了,學校也都申請上了,但因為懷孕,所以人生大大地轉了彎。

「可是如果再選一次,我仍會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我的每一個選擇,無論是什麼,我都知道自己要去全然地承受,這一路走來,我覺得我活得很認真,很認真為我的每一個選擇負責,所以我不後悔。」

看著她,我才發現所有在年輕裡因為害怕受傷而有的迷惘和徬徨,都那麼可愛又那麼虛無縹緲,原來,在篤定的人生,也會有傷痛,原來長大的情感關係裡,愛是基底,不是追尋。

我看著陽台外的天空,整片都是橘色的。她說埔里的天空橘橘的,是因為全台灣百分之九十的筊白筍都產自埔里,務農的人為了因應需求,晚上也會使用照明,讓筊白筍以為現在是白天,不要忘了繼續生長,所以埔里的光害特別嚴重,沒有星空。

「我覺得筊白筍很辛苦,白天要長大,晚上還要繼續長大,好像都不能停下來。」她邊說邊笑,那一刻,我覺得我們都像是筊白筍,只差在不是世界需要我們,而是我們的未來需要更好的自己去擔起。

隔天她一早就去上班了,留下一份早餐給我,我在她的小餐桌前,從冰箱拿出牛奶時,看見冰箱門上她和女兒的合照,她看起來像姊姊,還有一些食譜。她真的如她所說的,在這些坎坷的日子裡,始終如一地認真迷惘,認真篤定,認真活著。走出她家時,她男朋友在一樓做蛋捲,麵粉的香味烘得整個房子都是,很暖和。我跟他說了聲再見,然後拉著行李箱從小巷子離開。我回過頭又看了一次她的家。這個地方,我只用幾個小時前來,而她卻走了三十五年才走到這裡。

埔里的陽光熱熱地曬在我的肩膀上,我忽然覺得自己普通的好富有,忽然很開心自己寫的不是名人的成功故事和偉大,而是普通人的煩惱、普通人的嚮往、普通人的人生,那讓我也感覺到自己的普通,這樣的普通,因彼此相遇而富有。

經過一個黃色鐵門的小屋子時,我停下來拍了那間房子。傳給她的時候她說,這裡面住的是她的朋友,一個可以跟宇宙對話的六十歲的女人,非常可愛。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搭上離開埔里的客運。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切,橘色的天空和她爽朗的笑容,她也是個可以跟宇宙對話的女人哪,我捧著手機淡淡地笑了。

二O一六年十月二十六日,我遇見了一個大我十一歲的母親,離了婚,有兩個孩子。她說她在離婚時,朋友說,結婚這件事,其實嫁給誰都一樣,十年後,一樣沒話說。

「她覺得我要的太多了,可是我要的只是快樂,我願意背負生活裡所有的沉重和傷痛,但我也想要快樂,哪怕一點點也好。」看著現在的她,我好像明白了長大的快樂,不是沒有傷痕,而是負著千瘡百孔的靈魂,把自己釋懷。

謝謝這趟旅程裡,遇見了她。她說,妳真的是女孩,妳還是個女孩。我笑著看完她寫的關於我的段落,是啊,我還是個女孩,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當她說著孩子如何地改變了她的人生觀,我想起了湊佳苗在《絕唱》裡寫的〈太陽〉),如果有一天,那一天,我三十五歲,希望當我回過頭看著自己有失有得的人生,會感到踏實和飽滿。

 

本文出自《你走慢了我的時間》三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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