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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傷心約會

文/張西

 

 

一個人, 一盞燈, 一場流星雨;

一片草地, 一扇窗。

如果你也擁有傷心, 我們就約會吧。

 

其實我有點不敢去看自己幾天前寫的日記,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牽動,然後無法安穩地在一個剛好的狀態裡好好把另一個人的故事收進自己的口袋。

 

聽完他們的故事時,我跟朋友說,這是一篇我甘心寫下的愛情故事,有一段時間不太寫愛情故事以後,我透過他們再一次明白著愛情的脆弱,同時看見了愛情的偉大。

他開著小貨車到池上車站接我,當時車上坐著另外一個女生,我心想,應該是他的女朋友。他們載著我上山,我聽著他們一邊鬥嘴,一邊閒聊,一邊吹著窗外涼涼的風。台東變冷了,終於我好像也開始感受到台灣今年的冬天了。

 

他二十六歲,接管家裡的民宿事業,民宿的名字是依他爺爺和奶奶的名字取的。我們在民宿的餐廳裡說故事,他笑說,他以為我會有著環島或登山隊常有的紅布條,上面寫著故事貿易,然後也會有看板,甚至有錄音筆,要拍一張「故事貿易:張西」字樣的照片,要打開錄音筆把故事完整錄起來,他以為今天是這樣的日子。

 

我邊聽他說,邊停不下來地大笑,我只有一本筆記本跟一隻筆。儘管我也曾想過,是不是要錄音、錄影,或是用任何我能想到的方式盡全力把這三十天記錄下來,但後來我想,就用文字吧。如果一切最後都會模糊,至少還有這本筆記本,還有幾篇文字。

 

他們是在去年暑假時的打工換宿時認識的,他把她的履歷在最後一關時刷掉了,剛好表哥的民宿也要招收小幫手,於是他就把篩選到最後一關剩下的履歷給了表哥,所以她還是來到台東,來到了池上,遇見了他。

 

「台東的晚上很美,我要追她的時候,齁,什麼伎倆都可以拿出來耍,比如晚上去看星星、看螢火蟲,這跟都市的夜生活不一樣,很單純,很浪漫。」他笑著說,她也笑著,好像那些故事永遠能溫熱他們。

 

「可是,她在台中,我在台東,我們隔了一座中央山脈,暑假結束後,她就要回去了。我常常會想,我是不是太衝動就害了她,把她綁住,我們見一面要來回十二個小時的車程,這樣的戀愛很辛苦,我都會想自己當初是不是不應該這麼衝動地就追求她。」他繼續接著說,我偷偷地看向她,發現她用右手遮著嘴巴,微微仰頭,眼淚流了下來。她發現我在看她,輕輕地說:「我跟妳一樣,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我不知道原來當時他是這樣的心情。」

 

他摸了摸她的頭,他們兩個互看了一眼,然後繼續說故事。彷彿那樣的眼神,是長過一世紀的擁抱。

遠距離戀愛大約兩三個月後,他們一起去了香港,那趟旅行很短,卻讓他們都轉了一個彎。旅程中她總是很疲憊,甚至會沒來由地頭痛,回台灣後,他希望她去做檢查。

 

「我去拿完檢查報告後,就沒有再出醫院了。」她說。

某天打工結束,她接到醫院的電話,檢查報告出來了,護士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要求她馬上到醫院去,並且要帶著父親或母親。

 

「是急性腎衰竭。」她說:「那時候我很慌張,我才二十歲,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我的媽媽一直哭。醫生說,一般人指數六就要洗腎了,我的指數是八,後來甚至到了十二。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裡都是毒。」

那時候接近年底,剛好他的大學同學們要來他們家的民宿跨年,他強裝成沒事的樣子,仍被認了出來。

「因為她傳訊息來跟我說,發病危通知了,可能隨時會走。當時我什麼都沒有辦法多想,朋友也很體諒,於是大家就這樣回家了。我很快地收了十幾天的行李,跟我媽說了她的狀況,我想去陪她,就算真的要走了,我也想在她身邊。」他看著我,每一個字都像用生命說出來的那樣:「當下我根本沒有去想,我跟這個人才交往多久,怎麼可以為她這麼拚命,我當下想到的只有,我不想失去她。」

 

於是他背起行李,來到台北的醫院。

 

 

「我想像中病危的人的樣子,大概是昏迷了,還有全身會被插滿管子,路途中她媽媽也好幾次傳訊息跟我說她昏迷了,總之應該是臉色蒼白地躺在那裡,但我一進門的時候,我看到她坐在病床上,穿著一個粉紅色毛絨絨的熊外套,咧著嘴對我笑,我眼淚直接就掉下來。」她說,因為當時看到他,忍不住的好心情,就是想笑。後來,他們一起窩在急診室的重症區好幾天,他們一起相信,只要保持好心情,只要想著她一定會好,就一定會好起來,他每天都在逗她笑,每天都在想,也許明天就能出院了。我問他們,怎麼不去洗腎呢?他說,當時他們覺得洗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好像去了,就會死掉,所以只想待在急診室裡等,而當時剛好醫生們幾乎都放假,沒有重症的醫生,所以他們就想說,也許幾天後,就能出院了。

 

但是幾天後,醫生來了,卻告訴他們,她要馬上洗腎,不然一兩天就會走了。

 

「原來生病了就是生病了,妳多相信自己沒事,就多像是傻傻地在騙自己。」

她說。當時他們想到曾經約定過,要一起出國去哪裡,還要去看幾場流星雨,好像都是不重要的事了。

 

「所有的承諾在生命面前,都好微不足道。」她泛紅著眼眶才把這句話說完。我看著他們,雖然他總是痞痞的,說一些玩笑話,但他一直牽著她的手。後來,她活下來了。現在她每週都要洗三次腎。他說,他們不能出國,因為只要一次沒有洗,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他們的人生像被釘在某一個地方,不能走得太遠,只能在那個地方緩緩地結束。她說,後來她因為無法出院而休了學,看著同學們紛紛要開始準備實習和拍畢業照,每每都很難過。我看著她,我並沒有生過這樣的大病,疾病會帶走一個人的生活,原來是真的。

 

開始洗腎後,她身上有很多的傷口,她不喜歡穿短袖,因為手臂上的針孔讓她覺得自己變醜了。

 

「哪會醜啊,張西,我來跟妳介紹,這是北斗七星。妳看,我們每天都可以看星星欸。」他牽著她的手笑著說,說完這句話後,她咧嘴笑了出來。我反而聽著一直忍不住鼻酸。慶幸的是,今年十二月,她的母親要把一顆腎移植給她,她很期待那個新的自己。

 

「其實我們現在看很淡了,這會好,這會好的。」他說。

「那種好不是在說身體上的,而是心理的。」她看著他,笑得輕輕的。我忽然覺得他們是那種把悲傷放在自己之外,然後把幸福擁入懷中的人。「我一直覺得,老天爺是很有智慧地在分配每個人一生中會經歷的快樂和痛苦,祂給我們某一道關卡,是因為知道我們過得去,才會分配給我們。」我說完後,他看向她,他們一起點點頭,然後笑了。我也笑了。當時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磨難是人的小小心臟無法承受的。

 

這是一個小小的愛情故事,我在聽這個故事時,寫下的第一個句子是這樣的:「所有扎實的幸福感,都是來自自己由衷地感謝所有的壞運氣。」這是我在他們身上看見的事。

 

「我也曾以為我很年輕,我以為健康可以是生命裡很後面的排序,但現在它在我的第一順位。一個人如果沒有健康,就等於什麼都沒有。」看著二十二歲的她,我是滿地的羞愧。

「你們的故事,一定可以給很多人力量。」我用雙手摀著自己的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

 

「所以我們才想找妳來,」她看著我,露出很簡單的笑容:「妳擁有比我們更大的力量,能讓更多人珍惜自己的生命。」那一刻,我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說,今天是她洗腎的日子,但她為了見我,拜託醫生讓她昨天先洗完,今天才能好好地見我。我無法言喻自己的激動。何德何能,我能擁有這樣的信任,好好地為一個故事寫下一些自己零星的感受甚至感動。何德何能,我是真真實實的張西,不是網路上的一個名字,不是書店裡某一本書上的兩個字。

 

看著手機裡這幾天的照片,我真的開始捨不得這趟旅行了。

 

人生漫漫,誰都特別,也誰都平凡,我在旅行裡遇見了再多人,聽到了再多故事,都無法整理成一種生命的通則,或歸納出我們生活的道理。

 

事實是,我蒐集不完所有的悲傷,好比我也承載不來所有的幸福。事實是,我知道自己所有的書寫都不是為了聚集成某一種力量,去傾軋任何人原有的思想。但在一個個陌生人面前,原來文字極其微小,也極有重量。

 

二○一六年十一月八日,我遇見了一對小情侶,在氣溫十幾度的小山裡,我看見了一件事,人們所有的苦難都是同一種迂迴的平凡,活著就是一種修行,無論用什麼方式。比台北晚一點,今晚的我才穿起毛衣,才覺得冬天要開始了。後來我收到他的一小則訊息。

 

「或許有一天我們有個人會先離開,或是我們會分手,但至少這段愛情可以被妳保留下來,所以謝謝妳的到來。」捧著手機,我覺得眼窩熱熱的。多麼慶幸,這一份愛,恐怕有一天會讓人傷心,但在我遇見的這一個晚上,只有幸福。

 

本文出自《你走慢了我的時間》三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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