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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最大的挫敗,竟是不敢盡情擁抱母親

文/溫美玉 圖/天下雜誌

 

 

前言

 

即使幾十年來我從未好好注視著她,發自內心擁抱她,她似乎也從未在意。可是,我卻過不去的,既然是個疙瘩鐵定日夜隨行,總覺得內心有那麼一絲絲缺憾。特別是看見母女親暱依偎的畫面,或者,我跟自己的孩子緊緊擁抱時刻,常常猶如一把利刃直接劃在我的心。我常想:「我的母親真的不介意嗎?我真的無法跨越那一條鴻溝嗎?」

 

鮮少有人知曉,我一生最大的挫敗竟是不敢盡情擁抱我的母親,如果我本就冷若冰霜也就罷了,諷刺的是,我連剛見面的人都能送上溫暖的擁抱,特別是演講場合,這些學員事後總是充滿感恩的告訴我:「溫老師,你的抱抱好溫暖、好強大!」然而,這樣的舉措卻從未發生在母親和我身上。

 

英國作家喬治·艾略特曾說:「我的生命是從睜開眼睛,愛上我母親的面孔開始的。」這也是教養專家不斷提醒母親的話語。不幸的是,打從有記憶,我的腦子裡跑出來母親的臉總是那麼憤怒,嘴裡總是吐出毒蠍般惡毒的字眼,配上隨時能刺穿胸膛的眼神,瘦弱無助的我能躲就躲,然而,這樣的行徑卻常引來更可怕的厄運與連串的詛咒,惡性循環永無休止,我常常希望自己「咻」一聲消失在悲慘貧困的家庭,或者,母親突然躺在床上不再動,不再像頭隨時會將人吞噬的猛獸。

 

唯一的避風港就是祖母,不是她特別疼愛我,而是家裡沒有地方可以睡覺,只好跟著祖母寄居二伯家,雖然寄人籬下毫無尊嚴,祖母又愛碎念讓人厭煩,但,至少可以暫時遠離家裡的風暴。祖母不喜歡我的母親,母親也打從心裡厭惡這個婆婆,覺得她不敢得罪大房沒有擔當,三個兒子裡對我們家又特別寡情薄義。二伯當老師是個讓地方都尊敬的知識分子,只有我們這家人,母親十七歲嫁進溫家時,父親正逢二十歲在外島當兵。屋漏偏逢連夜雨,精明的大伯不想讓我們家沒有男丁協助農事還佔便宜,趕緊提議分家。我的父親是老么,按長幼與對家中貢獻,只能分得一間矮房,連鍋碗瓢盆都是我的外婆緊急救援。陌生的環境,極不友善的妯娌,沒錢也沒男人可以依靠,母親剛嫁來的前幾年常陷入孤苦無援、悲苦憤懣夾雜疲累無望之境。

 

除此,來自大伯母苛薄幾近淩辱的刁難,也讓母親身心俱疲,面對強敵她得像刺蝟般隨時警戒。夾在中間的我,小小年紀就對家族女人間,永無休止的勾心鬥角產生極大的反感,而且對於爭吵之後,還得虛偽的維持親族關係感到噁心。印象中,一次在大伯母不肯出借鋤頭,還極盡奚落、調侃、中傷我們家窮一定不會還回去,我終於出言不遜加倍奉還。十歲的我忘了身份衝到她面前大吼大罵:「妳以為你是誰,沒良心又惡毒的女人,只會嘲笑、欺負我媽媽還有我們家,我不怕妳啦!」這件事驚動了家族,所有人皆嚴厲指責敢冒大不諱犯上的我,只差沒被抓到「祠堂」公審。然,我印象極為深刻,平日從未對我好口氣的母親,當時卻選擇默不作聲的聲援她的女兒。那一次,我終於發現母親心裡其實有我,悲傷的是她只是不知道怎麼當個太太、媳婦和媽媽,就捲入複雜多角的人際洪流,還要面對接踵而來無米可炊的殘酷現實,難怪她會忘了怎麼笑。薩提爾裡有一句話,每一個父母都盡其最大的努力,要扮演好一個父母。但是父母可能也沒有能力,而孩子依然受傷害,我的母親也許正是如此。

 

儘管嚴厲兇惡,身為客家女人的母親在教育孩子時還是相當盡責的。沒有自動削鉛筆機的年代,小肌肉尚未發育完全,母親總是用過去傳統的小刀,就著昏暗的燈光下,拿起一支支的鉛筆,一刀一刀熟練的削掉木頭,再就著桌面切掉鉛筆芯,直到呈現完美極致。然後守在我們旁邊,看著我們一筆一畫的寫著生字直到她滿意。那樣的夜裡通常靜謐無聲,只有筆尖與紙沙沙沙的摩擦聲響,多珍貴的時刻啊!有時我會偷偷瞄向母親的臉,也只有這個時刻,母親終於不再張牙舞爪好看極了。很多細碎的生活細節早已灰飛煙滅,這一幕卻像刻在木板上的爪痕不曾逝去,那會是刻意想死命抓住、想證明母親真的對我有愛的印記嗎?

 

 

還好成長過程中,我的父親總是扮演著溫和且疼愛女兒的角色,稍稍平衡了母親與我們飄搖疏離的親子關係。幾次和母親的衝突,都是父親從中緩頰,否則性情相近的我們也許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印象中我幾次耍脾氣不吃飯,母親一貫作風就是惡狠狠地放話:「有種就都不要吃,餓死算了!」脾氣跟她一樣硬的我絕對死不低頭,房門「蹦」一聲就在裡面生悶氣或者哭泣,接著,我知道我的父親一定尾隨敲門或在門邊安撫:「好啦!生什麼氣呢?不吃飯妳不會餓嗎?趕緊出來吃啊!不要再生氣了!」然後,母親就會在一旁叫囂:「叫她幹什麼啦!她就是被妳寵壞的!」這時愛女心切的父親,大多時候就會展現客家大男人的本色:「妳一個婦人家,這麼多話幹什麼?」這樣的戲碼隨著年紀增長,我的自主意識提升越來越頻繁,離家的念頭也日漸強烈。在我那個年代,美濃女孩子的第一志願幾乎都是考師專當老師,除了想快速脫貧,我內心最強烈的期盼就是想離家獨立,應該與此事有直接關係。

 

母女間沒有互愛的基礎,自然也難有互信的關係。最叛逆的時光都是因為我的愛情選擇。國中準備高中與師專聯考最難熬的階段,我開始了一段極為糟糕的戀情,母親至今都還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會知道對象是誰。一次半夜躡手躡腳回到家竟被她發現,我嚇得幾乎要下跪。深受打擊的她怒不可遏卻什麼也沒問,只冷冷的撂下一句話:「女人家這麼不要臉!」正是這句話讓我心肺俱裂,心灰意冷。國三畢業第一年考上高雄女中卻與台東師專失之交臂,我立即選擇離家到高雄補習重考。第一次離家這麼遠,第一次適應沒有家人的日子,第一次直視自己內心的脆弱,我慢慢褪下堅硬桀傲的外衣。那陣子母親心臟不知為什麼出了問題,爸爸異常煩惱與憂心。過去的她是家裡的一座大山,而今可能瞬間崩蹋,我也開始害怕,加上不到四十歲的她,竟然已經直不起腰,突然整個人縮水式的變渺小。記得父親帶著她到補習班來看我,在高雄那樣繁華的大都市,四周都是操著閩南口音的人,她竟手足無措的不敢講話,只能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後,拿著一包從家裡採摘的水果,像個未見過世面的小孩,少了過去我熟悉的精幹銳利,只剩下驚慌與無助。然而,當她一回到她的地盤,又無視身體病痛,繼續賣命的在田裡噴灑農藥、種菸葉、扛重物、整理家務、還債務……,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相信每個鄉下孩子看著母親這樣無懼的背影,不管過去有多少不愉快,那一刻都會告訴自己:「天下沒有不是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我,無論彼此有多少距離,她就是我一生不可離棄的人!」

 

婚後三個女兒接連出世,不知怎地,似乎為了彌補心中隱隱的缺憾,只要出國旅行我經常刻意送她們回家,讓外公外婆能夠近距離照護,也希冀媽媽不在身邊,依賴的就只能是外婆,這麼一來,我的母親才能真正歡欣喜悅地重回媽媽的角色。我是如此積極想看到她回到十七歲為人母的那一刻,沒有恐懼,不必憂愁。誰不希望第一眼看到孩子時可以盡情擁抱,毫無罣礙的享受親子最純真的親密,可是,生活現實卻逼得母親喪失了這樣的機會。如今想來,我們家女兒跟外婆可以這麼自然地跟外婆擁抱,正是因為她們就像是外婆的「女兒」啊!一直到孩子長大出國,兩老的腦子裡依然有祖孫親密互動的美好記憶,我知道,看似簡單的日常卻是母親一生未曾享受的企盼與奢望啊!

 

我以為這一輩的家庭關係能這樣也就圓滿了。母親自然也是不貪心的,身為傳統客家女人的宿命與認知就是,子女只要有個小小的成就,有個美滿的婚姻與家庭,彷彿就能治癒過去生活遭受的千瘡百孔。所以,即使幾十年來我從未好好注視著她,發自內心擁抱她,她似乎也從未在意。可是,我卻過不去的,既然是個疙瘩鐵定日夜隨行,總覺得內心有那麼一絲絲缺憾。特別是看見母女親暱依偎的畫面,或者,我跟自己的孩子緊緊擁抱時刻,常常猶如一把利刃直接劃在我的心。我常想:「我的母親真的不介意嗎?我真的無法跨越那一條鴻溝嗎?」其實,機會曾經是有的,只是我們同時錯過了。大女兒一歲六個月時被診斷出「先天性髖關節脫臼」(俗長短腳),聽到醫生提及未來必須進出無數次開刀房時,我整個人崩潰痛哭,當時,我是如此想要抱著母親,終究我沒撲倒在她懷裡,而她也只能默默不知如何安慰我。

 

 

這幾年三個孩子一一離巢,每每要回家總感覺少了什麼,慢慢我終於明白就是少了孩子當我和母親之間的「擋箭牌」。過去的我固然不再違逆母親,甚至還暗自高興自己的體貼,懂得用三個孩子的愛補償母親過去的缺憾,然後像導演一樣指導祖孫演了一齣齣天倫戲碼,再向不知情的人宣示:「瞧!我們家好幸福!」也讓母親產生錯覺,認為她的女兒真的好孝順。然而,如果真的是一齣戲,這戲應該是喜劇,但,戲到尾聲我怎麼還是笑不出來?

 

我明白終究是該攤牌的時候了,如果我繼續再漠視那個曾被母親狠狠羞辱的年幼的自己,企圖粉飾對母親的憤怒,假裝什麼都未曾發生,那麼我的雙手就永遠無法張開,真正用力擁抱眼前已經是溫柔又慈悲的母親。

 

那一天正好回美濃演講,結束後照例要回家吃飯,巧合的是父親有事不在家。從車上走下來前,我很害怕,一直提醒自己要深呼吸,更不斷告訴自己,妳不是要控訴,只是想讓過去那個內心傷痕纍纍的孩子回家,找到那個曾經不曉得怎麼愛孩子的母親,然後讓她們彼此見個面。母親一如往常,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關於鄰居、親友的瑣事,而我一反過去不專注的哼、哈的應答,很快切入正題。

 

「媽,妳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妳對我很兇,常常罵我,都罵很難聽!」

「妳為什麼要講這些?啊,我那時候就很苦啊!」母親回應著。

「我想聽聽妳的故事,妳可以告訴我嗎?」我專注的看著她。

「我以前有說,妳沒注意聽啦!」

「好,那我問妳一些以前沒講過的。妳當初為什麼要嫁到這裡?妳那時有很想嫁給爸爸嗎?」

「我一點都不想嫁啊!妳外公也不要我嫁來呀!她說這裡沒有水,日子會很難過!」

「沒有水就會難過,為什麼?」

「沒有水妳就要天天去遠處挑水,會挑死人啊!妳外公不肯,可是外婆堅持,有人要就好,趕快嫁一嫁吧!」

「所以你就嫁來了?」

 

「妳外公跟外婆本就不合,我不想為了這件事再讓他們吵架。而且,我的命本來就是撿回來的!妳外婆常說,我出生時幾乎奄奄一息,沒有人覺得我可以活下來,只有妳外公不死心,硬是把我給搶救起來,所以,他捨不得我吃苦啊!」我從沒聽過母親講這段故事,聽到她被她的母親棄置一旁,讓我想哭也終於明白,我的母親之所以如此強悍就是為了活下來,難怪歷經無數磨難,她從未倒下。

 

「妳恨外婆嗎?」

「嗯……怎麼可以恨自己的媽媽呢?她應該也只是沒有辦法吧!」

「妳相信她真的是這樣嗎?」

「怎麼這樣問?當然相信啊!虎毒不食子,妳外婆後來我們沒錢,她都會走很遠的路送一些米還有一些菜來啊!」

「那我小時候妳罵我,我其實有……很氣妳(我不忍說出恨這個字),我都記得妳的臉色很兇……很可怕,好像要把我掐死的樣子!」

「妳出生不到一星期,妳大伯就堅持要分家,妳爸爸也沒錢,妳外婆趕緊拿一些東西來救濟我們,我根本就沒有坐月子,就跑去田裡放水(稻子)……,我真的恨死妳阿嬤,還有妳大伯、大伯母他們,他們真的太欺負人了……日子真的太苦了,妳一直哭,我很煩很煩,我覺得妳為什麼要在這時出生……,妳哥哥出生時,還是大家族,我還可以做月子,妳弟弟妹妹出生時,家裡也比較穩定,妳就是比較沒有在對的時間出來……,我真的那時候沒有笑過,常常罵妳吼妳……我對不起妳!」

 

聽到這句「我對不起妳!」我整個人彷彿被雷劈到一樣。「我等了幾十年啊!妳知道嗎?」我心裡吶喊著。

 

我和母親同時流下眼淚,這樣的對話太過驚奇,也太過直白犀利,更遠遠超過我們這個年代的相處模式。硬是拿一把手術刀切開,直視鮮血橫流的畫面真的不是彼此可以承受的,可是,我卻莽撞的想打破這個禁忌,因為我擔心有一天我想做的時候再也沒有機會。

 

後果自然是我要負責承擔的,因為我是拿刀劃開的那個人。當下我給了母親一個緊緊的擁抱並且告訴她:「沒關係,我原諒妳,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從我有記憶以來,這是第一次那麼放手的擁抱她,母親呢?會不會也在等這一刻?

 

一句遲來的道歉,終於安撫了受傷的小孩;一個再無芥蒂的擁抱,安慰了曾經傷害孩子和自己的母親。一次勇敢的決定,終於圓滿了母女一場的因緣。

 

僅以此文,獻給我一生最為摯愛感謝的母親。

 

本文出自《我的母親 我的力量》天下雜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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