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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與愛

文/吳曉樂 


(圖/Shutterstock)

 

談話節目上,知性溫柔的精神科醫師以一種非常悅耳的節奏徐徐述說,吃與愛是很容易混淆在一塊的,兩者帶來的感受很像,當我們自認得不到愛的時候,我們寄望於吃,想要召喚那種情感上的深沉撫慰。很有道理,我們與食物的關係或深或淺都是人際的隱喻。

 

曾有一段時日,我等待著一段感情的回聲,飢餓地等待。

 

上了大學,識了阿康,我們同修一堂歷史課。阿康不是歷史相關科系,對歷史的經緯輻輳卻掌握得很沉穩,我很喜歡歷史,也不知不覺容易喜歡上對歷史充滿感情的人。待我發現時,早已習慣在每一堂課結束後,留下來跟阿康討論教授方才講述的內容。一日,話題從《吉爾伽美什史詩》順流而下,一個急轉彎,竟來到感情話題。阿康想起什麼似,凝視著我,好一陣子,突兀地開口,其實妳瘦一點會好看很多。

 

與阿康分離後,我把幾個男性朋友叫來,請他們老實回答,在他們眼中,我是個胖子嗎?之所以找男生,無非是我深諳女子待我是比較仁慈的。這些男生們給我的答案並不整齊,阿儀是少數待我寬恕之人。阿儀說,我覺得妳這樣很好,看起來很健康,好多女生都太骨感了。其他的男生則交出了一個中庸得讓我忍不住想提名他們爭取諾貝爾和平獎的答案:「不是胖,只是不夠瘦」。

 

我聽懂了:我還是得減肥的。我那時懵懂又緊張,以為這理所當然,為了嫁給王子,切掉腳跟腳趾的蠢事,都有人爭先恐後了,我為什麼不?不幸的是,我又是個容易鑽牛角尖的人,一旦下定決心,常忘了給自己留些餘地。

 

就讀外文系的朋友邦子,跟牡丹住同一寢,我因而認識牡丹。牡丹宣稱為了學期末的表演,正在進行著苦行僧一般的飲食控制。早餐正常吃,午餐只吃蔬菜,晚餐則是一顆芭樂。這樣的約束,自然是難以跟朋友聚餐的。我去邦子的宿舍找她時,幾乎每一次,牡丹都在,她坐在椅子上,以慢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削著她唯一的一顆芭樂。我跟邦子肆無忌憚地吞食著滷味、雞排、麻辣鴨血、拌麵或燴飯,配著甜膩的黑糖珍珠鮮奶,一邊看劇,一邊瞎扯淡。

 

我時常能夠感受到牡丹在注視著我們,看我們吊兒郎當地戳選著雞胗、米血還是甜不辣,牡丹把芭樂片得薄可透光,送進口中的頻率也隔得很長。我跟邦子時常不忍心,端著食物走到她的位置,問她是否想來一些,牡丹每每受到驚嚇似地,正襟危坐,一再強調她很飽、很飽,謝謝我們的好意。牡丹那煎熬的拒絕,至今猶歷歷在目,我跟邦子都看得出來,她注視著我們進食的當下,彷彿也是用眼神舔過我們手上那些高脂肪、高鹽分、高快樂的食品。她甚至做不到,不看著我們吃東西。我規律地造訪邦子的寢室,牡丹越來越瘦,雙腿如籤,面頰凹陷。我們勸她該停止了。她搖頭,不,我還是很胖。我身上還是好多贅肉。牡丹很堅持,為了取信於我們,她使勁從大腿掐出一小摺肉,說,看,好胖。奇妙的是,理應顯得孱弱的牡丹,目光卻熠熠有神,燃燒著奇異的神采。我後來才從凱特·摩絲的名言理解到,是什麼撐起了牡丹的精神,這位超模說:「沒有食物的滋味嘗起來比骨瘦如柴更美味」(Nothing tastes as good as skinny feels)。

 

我很渴望變成牡丹,我以為阿康就是喜歡牡丹這種女生。

 

我大幅地縮減進食量,晚上則在校園的操場裡,包裹著厚重的外套,一圈又一圈地繞,我的體重降得很快,許多朋友指出了我外型上的改變。

 

一晚,阿康約我吃晚餐,我刻意穿上短褲,阿康飛快地打量我的全身,我注意到,他露出的微笑不無讚賞的意味。那份套餐我只吃了二分之一,即放下筷子,阿康殷切地問,妳飽了嗎?我點頭,做出一副撐得很難受的模樣。阿康笑得更誠摯了,他果然在期待著像牡丹一樣的女孩,纖細,卻又讓人聯想到健康,彷彿一個女人的腳,天生該這麼細。他抱怨起他之前的對象,交往後胖了好多,我問,幾公斤?阿康說了一個數字,我呢喃,那還是很瘦。阿康很堅定地說,他姊姊始終沒有超過四十五公斤。阿康說起他那瘦瘦的姊姊時,我聽到的不只是對於身材的標準,也包括對於節制、秩序和自我要求的戀慕。阿康後來很常找我出門,也會若有似無地說我變得很好看,這樣很理想;我則得狀似無心地撥弄盤中的食物,一副毫無胃口的病態,其實我好餓,非常餓,我的飢餓從身子深處吃啃起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信心,連同我的尊嚴。

 

阿康待我越來越好了,我們相處時,他多怕我忘記似的,反覆叮嚀,千萬不要回到以前的模樣。多可愛的祝福。後來去找邦子時,她跟以前一樣,在我面前搖著食物,我說我不能吃,會變胖。偶爾吞了一小包餅乾,都能自責許久。我變得跟牡丹沒什麼兩樣,迷戀看人進食,幻想自己也一匙匙地把那淋上滷汁的米粒,或冰淇淋般的慕斯送進嘴裡。但在別人關切時,則堅稱自己很飽了。邦子擔憂地詢問,妳何時變得這樣厭惡自己的身體?她看得出來我在懲罰自己,但她想不出來我犯了什麼錯。她勸我不要再跟阿康見面了。我反問邦子,為什麼不?我已經那麼靠近了,再踮一下,我就要摸到了。

 

我羞恥於告訴別人,由於過度節食,我大量掉髮,在阿康認為我變得更像個女人的同時,我失去了月經。我有時裸身站在鏡子前,只能扭曲地看到一個又浮胖又挫敗的身影,充滿不必要的肉,不值得被注視。

 

我如何避免日子變得更糟?聽從邦子的建議,我疏遠了阿康。阿康問了好幾次原因,我訥訥無言,我總不好告訴他,在你面前的那個人,連我都感到生疏。我恢復得很慢,好幾年之後才可以正常地飲食,而不再把這視為是一種失控。我上網撈尋跟我一樣飲食失調的病友,既交換記憶和經驗,也比較我們憎惡自己身體的程度。多數病友都跟我一樣,背後有個故事,家人、情人、朋友,說服他們變得更好,陰錯陽差之下,他們開始變壞。病友多數是女人。Feminine,女性的;famine,飢荒,兩者的相似是巧合嗎?歷史上,女人跟食物的關係,始終是緊繃的。我也查找資料,想明白自己崩壞到哪一個階段。資料顯示,飲食疾患很多時候源於一個殘酷的理想,我完全支持這說法,問題在於,我們能夠做到辨識出一個理想背後的殘忍,並選擇放棄實踐嗎?這才是艱難之處。畢竟,我們從小到大都被反覆教育,為了理想而勉強自己,何嘗不是美德一樁?

 

放棄節食之後的幾個月,一個平凡的日子,暌違已久的經血自體內湧出,我站在廁所內,開心了好一會兒。邦子不只一回在我面前奉勸,對於我們要使用一輩子的身體,怎能不愛啊?而雙腿之中汩汩滑出的熱液,彷彿身體寧靜的回應:我接受妳的道歉。

 

我後來跟人約會,格外看重一件事:在此人面前,我能否無憂無慮地吃飲。學到教訓的我,相當明白,這即將影射出我在日後的歲月裡,能否享用一份容易的愛。

 

 

本文出自《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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