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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Day—真愛挑日子(下)

文/ 大衛.尼克斯

他看著煙從嘴邊捲起,想找煙灰缸,便在床舖旁發現一本書,書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譯注: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於一九八四年所撰寫之小說,背景設於布拉格,內容涉及相當多的哲學觀念。),書脊上染了性愛過後的痕跡。像這種極度崇尚個人主義的女孩最大的問題是——其實她們根本都一樣。他又看到另一本書:《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譯注: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為美國神經學家奧利佛.薩克斯的首部神經病學案例書,於一九八五年出版。),他心想:還真是個又笨又可憐的男人,他有自信絕對不會犯這種錯誤。

達斯.麥修現年二十三歲,他對未來的想法並不比艾瑪.摩利來得清楚。他希望自己能功成名就,讓雙親感到驕傲且同時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但如何才能魚與熊掌兼得呢?他想替雜誌撰文,希望有天能出版回顧作品集,雖然他對這份工作一點概念也沒有。他想竭盡所能地活著,卻不想過一團混亂又複雜的生活。他的希望是,如果攝影師要拍攝他的生活,隨時隨地都能拍出一張很酷的照片。他希望自己的生活要正確到位,要充滿樂趣,甚至只有樂趣,至於悲傷,如果不必要,最好不要有。

這其實不算計畫,而且光是今晚就已經出錯了。今晚原本應該是個惆悵的夜晚,要充滿淚水,要怯懦地通話告別,要回顧過去的錯誤。或許他應該盡早離開,他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準備逃跑。這時浴室傳來一陣咯咯的警告聲,老舊的馬桶水箱發出砰!的一聲,他迅速把書本放回去,同時在床下找到一個黃色的柯曼芥末醬鐵罐,打開蓋子,果然不出所料,裡面裝著保險套,還有一點大麻煙的灰色殘渣,像老鼠大便一樣。黃色鐵罐裡的性愛和毒品證據,讓他的心裡又燃起一絲希望,決定至少再留久一點。

浴室裡,艾瑪.摩利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刷洗嘴角,心裡想著,這會不會是個錯誤的決定。過去四年,她的感情世界極度荒涼,而現在她終於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同床共枕了。一九八四年她第一次在派對上見到這個男孩,當時就喜歡上他了,然而再過幾個小時,他又要離開了,而且可能是永遠地離開,他當然也不可能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中國(更何況她打算以行動抵制中國)。達斯.麥修這個人還算不錯,不是嗎?其實她懷疑這男人並沒有那麼聰明,而且可能過度自滿,但他既受歡迎又風趣,而且毫無疑問地——他非常帥氣。所以為什麼她的態度要這麼難搞,口氣又這麼的酸呢?為什麼她不能就表現出自己自信風趣的那面?就像那些常和他約會、活潑又亮麗的女孩們。她從這間小浴室的窗戶看見黎明微光,這裡有的盡是嚴肅冷靜的氛圍。她用指尖抓了抓那頭亂髮,抬起頭來,拉下老舊馬桶水箱的沖水閥,然後往房間走去。

達斯從床上看見她出現在門邊,她穿著長袍,戴著為畢業典禮租借的學士帽,把腳勾起來靠在門框邊,非常性感的樣子,轉了轉手中那捲畢業證書,她把學士帽拉低,視線穿過鏡片,問他說:

「你覺得怎麼樣?」
「很適合妳,帽子的角度很漂亮,快脫下帽子回到床上吧!」
「不要!這可花了我三十英鎊呢!可得好好利用。」她穿著長袍服轉來轉去,看起來像吸血鬼穿的斗篷,達斯抓住袍服邊,她立刻用畢業證書把他的手拍掉,然後她坐在床邊,收起眼鏡,脫下袍服。他瞥了眼她赤裸的背部與雙峰曲線,然後她的雙峰就消失在一件訴求單邊核武軍裁的T恤之下。算了吧,他心想,黑色的政治意味T恤絕對是世界上最滅人性致的東西,其次是崔西查普曼的專輯。
他放棄了,於是他撿起地上的畢業證書,把橡皮套拆下來,大聲唸著:「英國文學與歷史學雙修,全班第一名。」
「看了很想哭吧,二級二等學位畢業的男孩。」說完她把卷軸拿回來。「呃,小心一點。」
「妳會拿去裱框吧?」
「我媽和我爸打算把它當壁紙。」她把畢業證書捲得更緊,把邊邊黏緊。「或是拿來墊東西,我媽甚至還想把它刻在背上。」
「所以,他們現在住哪?」
「喔,他們就住隔壁啊。」
他突然一陣退縮。「天啊。真的嗎?」
她笑了。「假的啦。他們開車回里茲(譯注:Leeds,英格蘭西約克郡最大的城市。)了,我爸覺得飯店是給花花公子們住的地方。」她把畢業證書捲軸藏在床舖下。「你往上面移一下,」她將他輕輕往床墊較涼的那側推,他讓她進來,他的手臂繞著她的肩膀,有點害羞的感覺,並試探性地親吻著她的頸子。她轉頭看著他,下巴縮進被窩裡。
「達斯?」
「嗯。」
「我們抱抱就好了,好不好?」
「當然啊,如果妳這麼想的話,」他紳士地說,雖然事實上他根本不懂抱抱的意義何在,抱抱不是對阿姨或是泰迪熊才會做的事嗎?想到抱抱就令他腳抽筋,他覺得自己最好現在就放棄,越早回家越好,但她枕在他的肩上,佔有地把他當枕頭,他們就這樣躺了一會兒,姿勢僵硬且意識清醒,然後她說:「真不敢相信我竟然用了『抱抱』這兩個字,也太噁了——『抱抱』,實在很抱歉。」
他微笑著。「沒關係,還好妳沒用『親親』這兩個字。」
「『親親』是真的滿糟糕的。」
「或是『親熱』。」
「『親熱』真的是糟透了。我們要答應彼此,永遠,絕不會用『親熱』這兩個字,」說完她又後悔了。這表示他們還會在一起嗎?但機會看起來似乎是微乎其微。他們倆又再次陷入沉默。過去八個小時裡,他們說話、親吻,所以到了接近黎明時,兩人都只剩疲憊的身軀而已。這時,外面雜草叢生的花園裡傳來了黑鳥唱歌的聲音。
「我好愛這個聲音,」他對著她的頭髮低聲呢喃。「黎明時的黑鳥。」
「我討厭這聲音,讓我想到自己是否做了什麼會後悔的事情。」
「這就是我喜歡它的原因,」他的話語針對著她的看法,這麼說是為了塑造出個性黑暗、迷人的印象。一會兒過後,他又說:「為什麼這麼說?妳做過嗎?」
「什麼?」
「妳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嗎?」
「什麼意思?你是說這樣嗎?」她捏了下他的手。「喔,我還以為你指得是現在這樣。我也不知道,我有嗎?為什麼一大早問我這個問題?那你有嗎?」
他的嘴唇覆在她的頭上,「當然沒有啊,」他說,並心想:絕對、絕對不能再發生。
她很滿意這個答案,並蜷起身體更靠近他。「我們應該睡一下。」
「為什麼?明天沒事啊,不用交報告,不用工作……」
「明天開始眼前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生活了,」她愛睏地說。她吸一口氣,聞到他身上那股美好溫暖而混濁的氣味。「獨立社會人士生活」這幾個字突然掠過她腦中,肩上不禁地泛起一陣焦慮的漣漪。她不認為自己已經是成熟社會人士,她還沒準備好,這就像是深夜裡,火警突然響起,她只能匆忙逃跑,手裡拿著一堆衣服站在大街上。如果不用上課,那她又該做什麼?如何才能填滿每天的生活?她完全不知道。

最弔詭的是,即便如此她還是告訴自己要勇敢大膽地改變,不是改變這世界,而是改變自己的生活。她心想:自己應該帶著那雙重一級榮譽學位(譯注:Double-first,英國大學生畢業時會按照成績優劣授予學位,一級榮譽學位最優秀,其次為二級一等學位、二級二等學位、三級學位,或是不及格等。雙重一級榮譽學位是相當優秀罕見的。)、熱情,以及新買的電動打字機見見學校之外的世面,在某個行業裡努力奮鬥……。她應該藉藝術來改變生活,寫很棒的文章,珍惜朋友,堅持自我的原則,熱情努力地使生活更加圓滿,真真切切地體驗新的事物,如果可以的話努力地愛人與被愛,有意識地飲食,諸如此類的。

這不是什麼人生哲學,也不是那種可以與他人分享的大道理(至少她無法和眼前的男人分享),這是她的信仰。目前為止,她的獨立的社會人士生活已經開始幾個小時了,感覺一切都還可以。也許到了早上,喝杯茶吞顆阿斯匹靈後,她會鼓起勇氣叫他回到床上,但那時他們倆就清醒了,這樣一切就更難了,但或許她會樂在其中吧。她曾經和幾個男孩子上過床,結果不是咯咯的笑聲就是難過的哭聲,或許介於高興與難過之間的感覺也不錯吧。她心想,不知道那芥末醬的鐵罐裡是否還有保險套,照理說應該是有的,上次看的時候還有,那是一九八七年二月,對方是個背部毛髮濃密的男人,名字叫做文斯,是個化學工程師,他還在她的枕頭套上擤鼻子。美好的時光,真是美好的時光啊……

外面天色開始變亮。達斯看見外面光線滲過厚重的冬季窗簾,照進這外宿的小房間,那是新一天的粉色光線。他小心翼翼地移動以免驚醒她,伸出手臂把菸蒂丟進裝著葡萄酒的馬克杯裡,抬頭看著天花板,現在沒什麼機會睡覺了,他想就這麼盯著灰色的天花板看吧,直到她完全入睡,他會偷偷溜出去,不會吵醒她。

他心想現在離開意味著,大概永遠不會見到她,不知她是否會在意,假設會在意(一般人都會在意),那他又會在意嗎?過去四年,他一個人也過得很好。直到昨晚在派對上見到她,以為她叫安娜,他的視線就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為什麼他到現在才注意到這女孩?他仔細端詳她的睡臉。

她很漂亮,但她自己似乎覺得漂亮很麻煩。她有一頭酒紅色的髮,但髮型很糟糕,大概是自己對著鏡子剪出來的,或是她的室友提莉(誰管她叫什麼名字),那個粗手粗腳的大隻女幫她剪得。艾瑪的膚色蒼白,有點浮腫,說明她可能花太多時間在圖書館或是在酒吧裡喝太多酒,眼鏡讓她看起來嚴肅又拘謹,下巴有點柔軟圓潤,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嬰兒肥(或許不能說「圓潤」也不能說「嬰兒肥」,就像你絕不能說她胸部很大,就算是真的,她還是會覺得有點被冒犯)。

無論如何,重點回到她臉上。她小巧白淨的鼻尖上泛了點光亮,前額上灑落許多小紅斑,除此之外,這確實張美麗的臉。看著她緊閉的雙眼,他無法想起那雙眼究竟是什麼顏色,只記得那雙眼的慧黠與幽默,就像她的大嘴旁邊的那兩條紋路,微笑時會更加深刻,正好她也常笑。她的雙頰平滑,透著粉嫩的紅,散著細碎的斑點,柔軟的像枕頭,肯定是很溫暖的觸感。她沒有擦口紅,微笑時,那柔潤的苺色雙唇也緊閉著,彷彿是不想露出那比例有點過大、缺了點的牙齒,所以總給人有所保留的感覺,感覺特意保留了笑意或聰明的評論,或是一個很棒的私密笑話。

如果現在離開,大概永遠都見不到這張臉了,除非這十年間舉辦了什麼可怕的聚會。她可能會變成一個胖女人,失望地抱怨著他偷偷溜走,連聲再見都沒說。想到這,他還是覺得默默離開,不要辦什麼聚會比較好。向前邁進,看著未來的路,外面還有很多美麗的臉呢。

但當他這麼決定時,她的嘴唇漾出一抹寬闊的微笑,閉著眼睛說:

「所以,達斯,你覺得怎麼樣?」
「小艾,妳指得是什麼?」
「我和你。你覺得這是愛情嗎?」她低聲笑了笑,但雙唇還是緊閉著。
「睡覺吧,好嗎?」
「那你就別再盯著我的鼻子瞧。」她睜開眼睛,一邊藍色,一邊綠色,眼神明亮又機靈的感覺。「明天是星期幾?」她喃喃地說。
「妳是說今天吧?」
「今天。就是在我們眼前的這全新的一天。」
「是星期五,整天都是星期五,也是聖瑞信日。」
「所以呢?」
「依據傳統的說法,如果今天下雨,那未來四十天都會下雨,或是整個夏天會下雨,諸如此類的。」
她皺著眉。「這聽起來不合理。」
「這不需要合理,這是迷信。」
「是指哪裡下雨?每天總有某個地方在下雨。」
「聖瑞信之墓,他被葬在溫徹斯特大教堂外面。」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以前的學校在那。」
「嗯,啦——滴——答,」她對著枕頭咕噥著。
「若聖瑞信日真下雨/彷彿又有大事將至。」
「這真是一首很棒的詩。」
「我在改述這首詩。」
她又笑了笑,然後疲倦地抬起頭說:「但是,達斯,」
「怎樣,小艾?」
「如果今天沒下雨呢?」
「嗯——嗯。」
「那你晚點要做什麼?」
告訴她你很忙。
「沒什麼事,」他說。
「所以我們該找些事做嗎?我是說,我和你。」
等到她睡著,就趕緊溜走。
「嗯,好啊,」他說。
「找些事做吧。」她再次把頭靠在枕頭上。
「這是全新的一天呢,」她低聲道。
「是全新的一天啊。」

 

本文出自 《One Day》(電影書衣珍藏版),馥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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