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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君子八十載:紅樓院長王公公的同志生涯

 

文/兆慶

前言:21歲在廈門的時候,他遇見過一位同年的男孩子。每天下班就一起約上咖啡廳聽歌星唱歌。20出頭的小王和小陳,在廈門聽了一年多的《王昭君》。後來卻因為戰亂而來不及說再見。「我跟小陳沒有怎樣,什麼都沒有。每個晚上都是他來找我去咖啡廳,不是我去找他。民國75年回廈門,又去看了七八趟,但就找不到人。到現在50幾年了,我還想他。我想我認得他,但找不到了。」

★42歲 戲院開啟情慾生涯

訪問的時候,王公公垂著長長的白色眉毛,修長纖瘦的身材,搭配飄然的白色襯衫和灰色西裝褲,有些仙風道骨。手上叼根煙,面對我、喀飛和智偉,慢條斯理、有說有笑。王公公42歲出道,那時候,站前補習街是新南陽戲院的座落地,他常下班就到戲院看電影。

某天晚上的最後一場戲,他碰到一位同是40來歲的中年男子,就站在旁邊,把「那話兒」擺在當年老王的手上。

王公公誇張、促狹地說:「我當時想什麼東西燙燙的…一看啊!就瞪他一下,他卻好像無所謂。他很老練,我倒傻傻的。心裡只想,你不要再來了,你再來的話我就給你打手槍!耶,結果他真的擺在我手裡頭,我就給他來一下了。」

這一次意外的戲院「邂逅」,開啟了他的情慾生活。對當年的內行人而言,台北站前,春色無邊。愈龍蛇雜處的都市中心,愈是開發情慾認同的集散地。南陽戲院、中華商場廁所、鐵路局餐廳的倉庫、漢中街的賓館,都是讓老王一次次大開眼界的新天地。

以今天的標準來說,42歲出道(註1)算是很晚,甚至會被人嫌老。但當年的王公公不怕老,不擔心尋歡時因年齡而被拒絕。訪問的時候,王公公還拿出年輕時的照片——果然,五官俊秀、英氣勃發。他也得意的說,自己40歲的時候看起來像

★30歲,60歲的時候才像40歲

露水情緣、人來人往,王公公自然有一套自己秉持的原則:「那方面我的經驗太多啦,你要自己研究,盡量給對方舒服。只要對方舒服,我們也舒服。就是說呢,人不能太自私,只顧自己好。你沒有功力的話人家不會喜歡你。這一點很重要,你不要人跟人弄得不歡而散。畢竟這事是一種享受。」如果你問,行走同志圈憑的是什麼?王公公會說,就是彼此開心,把人我份際拿捏得恰到好處。

後來,南陽戲院關門了,遺憾的男同志們轉戰紅樓戲院(註2)。王公公淡淡笑道,當時外地男同志還會特地到紅樓館,指名找「戲院院長」老王,想要一探究竟。當時我驚嘆:「真的喔?」王公公還我一句:「當然是真的!不然人家特地來紅樓找王公公,找心酸的唷?戲院裡頭,我還會聽到前邊的人講:『後面那個老的喔,院長,很讚ㄋㄟ!』

★21歲 思念一甲子的分離

但是,為什麼42歲才出道?男同志不都更早就開始「喜歡男生」了嗎?王公公反問我一句:「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時候,你還會想這方面的事情嗎?」

1926年出生的他,由於父母離世,9歲起就給大戶人家買去做養子,定居廈門鼓浪嶼。鼓浪嶼原是西方國家的租界,但隨著太平洋戰爭爆發,1941年日本佔領鼓浪嶼。15歲的小王,中學沒唸完就逃到中國,21歲才回到廈門,沒兩年卻又爆發國共戰爭。

年輕的小王不斷逃難,因為親戚是國軍的連長,還遷居過金門,1949年古寧頭戰役後才來到台灣。追問戰亂時代流亡青年的「同志情慾」讓人有點不好意思,但王公公還是坦承,十幾歲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太一樣了。中學時一位高年級的學長吸引了小王,兩人很少機會講話,但小王就是喜歡看他。學長家裡洗澡的地方是露天沒棚子的,正好又對著小王教室的窗戶:「他住在山腳下,那我學校剛好看下來,看到他們家。所以每天放學都看他在幹什麼。就是那麼巧,他又在那邊洗澡。我記得,那時候就是會有一種慾念。」我問:「那時候怎麼會懂自己『是』呢?」王公公笑答:「欸!自然會懂,那你為什麼會懂?」

21歲在廈門的時候,他遇見過一位同年的男孩子。當時他在華僑銀行當看守,門口巷子的對面正好是另一間銀行的大門:「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個男生姓陳,大概跟我差不多年齡。他人很孤僻不太跟人講話,很木訥寡言,但是我們就巷子對巷子,都在那邊看守,互看了三個多小時,就越看越有趣,就認識他了。」

兩個男生年紀相近,自然成為朋友玩伴。每天下班就一起約上咖啡廳聽歌星唱歌。20出頭的小王和小陳,在廈門聽了一年多的《王昭君》。有一次老年同志小組約了訪問過的大哥,一起到「月十二酒吧」唱卡啦OK,王公公說自己從來不唱歌的,唯獨這一首有回憶的曲子他會唱,也還喜歡唱。「王——昭——君——,悶坐雕鞍、思憶漢皇,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黯然神傷。」這是王公公當天在卡啦OK三個小時,唯一唱的一首歌。

「但是我跟小陳沒有怎樣,什麼都沒有。每個晚上都是他來找我去咖啡廳,不是我去找他。有一次偷跟他後面看,他住在一個壞掉的廟。那廟當中喔,好像是他蓋個小木屋。差不多四、五坪大。我去偷看才知道的,看到就趕快跑掉,他不曉得我跟著他。」

當年,因為戰亂而來不及說再見的分離,隔了將近60年,這是王公公現在還會想起的人。對方是異性戀或同性戀?當時甚至很難思考這個問題。只有王公公熟悉的《王昭君》曲調,還牽動著年少青春對好友的思念:

「其實跟他就是當個朋友,也不能怎麼樣。畢竟要人家有意思,我們才可以動。其實跟他就是什麼都沒有,才會想念。後來民國75年回廈門,又去看了七八趟,但就找不到人。到現在50幾年了,我還想他。我想我認得他,但找不到了。」   

★30年 三段關係消散隨緣

流亡台灣的小王,因為與高雄的親戚相處不睦,一度還流浪到基隆做粗工。王公公說自己的命不好,流落南北,但幸而都能遇到貴人。當時做基隆的粗工一天才六塊錢,但朋友介紹他到高雄的照相館工作以後,擔任照相師傅讓他開始穩定謀生。同時,他也在朋友的催促下,結識了一名女性。

老王當時心裡明白「人不對」,但還是順著朋友們的意思結婚了。那年他32歲。直到42歲搬上台北,真正「出道」,王公公才開始擁有男同志的感情生活。王公公告訴我們,他有過三任,這三段親密關係分別持續了9年、7年、7年。最後一段伴侶關係結束時,他已經將近70歲。

漫長的關係有多少刻骨銘心,王公公沒有多提。他只是輕輕的說,時間一久,人都會有感情,而做人不能沒有良心。就這樣,一晃眼30年。

也許是時光帶走了暴烈的成分,只留下王公公溫柔敦厚的一面:「在這個gay裡邊的人,我都勸他不要那麼看不開。沒有錯,他愛你,但是他變心了,你就看破。強求就有事情發生,搞了個身敗名裂。受傷其實是良緣,不要盼望不會受傷。對你自己、對對方都很盡力,想想也是值得的。很多事情,要『牽牛鼻,不牽牛尾』,順著來。……有時候人家罵我無情無義,但什麼叫有情?什麼叫有義?你說我無情無義,你真的有情有義嗎?不見得,是不是?」

王公公對感情的坦率,在晚輩如我聽來,是難懂的人生智慧。他說,以前的人比現在老實,雖然保守,但也少些花言巧語。可時代畢竟是變了,情感關係來得快也去得更輕易。我們都感受到,現在真的戀愛至上了,男同志和異性戀男女一樣,追逐情慾、彼此佔有,也漸漸習於在感情裡遍體鱗傷。

★50年 風雨婚姻遺言感念

有一次,我問到王公公對「變老」的感受。王公公若有所思的說,其實一下子感覺變老,只是這幾年的事。因為幾年前,結縭50載的太太過世了。多數時候,他都說自己很疏遠這段異性婚姻關係,但令我訝異的,這一次王公公聊起太太過世前的光景,油然而生一股感念之情:「不管怎麼在家裡吵架、打架,兩年前,我太太過世前說,王仔啊,你人其實不壞(台語)。其實我覺得,有這一句話,也就夠了。」

許多男同志相信,走入異性婚姻,是背叛自己,也是製造另一個女人的災難。但王公公說起太太遺言的表情,豁達、無奈一線間,不知道離合聚散裡有多少深切的故事。或許,對叱吒圈內情慾生活的一代「院長」來說,無論被迫走入的異性戀婚姻、或自己選擇的同志關係,伴侶的意義並不在彼此完全適合與否,而在於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相處一段時間,大家總是會有感情」。

第一次訪問王公公是2006年的秋天。2007年夏天同志諮詢熱線募款晚會結束以後,王公公看著晚會的照片直說,自己變得好瘦、好老。

問他現在會不會想跟gay朋友一起生活,彼此互相照應?他說不要,因為男同志太愛八卦、無中生有是非多。他覺得,頂多每天下午到漢士坐坐,抽根煙、喝個茶,打個盹兒一覺到四點醒來,洗個澡五點回家,就可以了。後來在紅樓廣場小熊村喝茶,我鼓起勇氣,問王公公覺得變老以後過得好不好、會不會怕死。他吐了口煙說,現在自己的生活很規律,沒人要喜歡他、他也不必去找人,很是輕鬆愉快:「你說假如有一天怎麼樣了,我有很多回憶,想起這些事情也很快樂啊,是不是呢?時到時擔當,沒米再來煮番薯湯(台語俗諺,與「船到橋頭自然直」意思相同)。你想那麼多幹什麼呢?沒有米就煮蕃薯,一樣照樣過活。每個人都有心事,就是你自己看得開看不開啦。」

2008年秋天,我們從漢士阿嬤那裡得到消息,王公公不小心跌倒摔傷了,健康一下子變得很差。女兒不願意和他一起住,王公公一個人獨居。幸好後來幾個月,我們聽說王公公的媳婦接他到自己家的隔壁。阿嬤說,王公公偶而還是會到漢士坐坐,只是次數變得很少。

除了晚場電影院裡的男同志激情,這是紅樓老「院長」的另一面。紅樓商圈已不同以往,但我們會記得,曾在那裡聽過一段君子有所不求的尊嚴人生。

 

§【採訪後記:顛覆對老的想像】
王公公顛覆了我對「老gay」的想像。小時候,不免帶著年輕人的恐老眼光來猜測老年人的生活,以為變老等於變醜、沒人要、市場滯銷、情慾剝奪。但王公公其人其話,一方面讓我覺得不需要這麼悲觀(中老年情慾活躍者所在多有);另一方面,彷彿看到什麼更重要的,生而在世的態度。一種冷靜中的熱情,坦然的自處之道。希望,兩鬢斑白(或是頭髮掉光)以後,我們都可以活得坦然。

 

◎註1→出道

同志朋友暱稱踏進社群為「出道」。昔日,男同志社群以公園、戲院、酒吧為主要社交圈,「出道」意謂著開始與其他同志接觸,交友互動、與人做愛、參與社交。相對而言,還沒有「出道」,代表還不認識其他同志、沒有同志社群網絡的連結。直到1990年代中期,網路開始出現,與社群的連結、參與社交不再以公園、戲院、酒吧為主,網路成為許多年輕男同志進入社群的開始。「出道」一詞在年輕世代已經較少使用。

◎註2→紅樓戲院

1908年興建,原為日據時期高級商場。1949年後由上海商人承租,改為表演京劇的「滬園劇場」,1956年增加越劇演出,改名「紅樓劇場」。1963年台灣電影興起,改名「紅樓戲院」。至1970年代中期,老舊設備難與現代化戲院相比,成二輪戲院,後期以播放色情電影著稱,為男同志聚集之地。至1997年歇業,訂為三級古蹟。2000年外圍老舊違章市場大火燒毀,經台北市文化局改建整修,2002年委託民間經營,改回「紅樓劇場」重新啟用。

惟重新整建後生意清淡,直至2007年起同志酒吧大批進駐南廣場,紅樓再次成為同志聚集地。

 

※作者簡介

兆慶,1977年生,台北人。覺得變老的好處,就是可以驕傲地放好聽的老歌,給年紀比自己小的男朋友聽;讓他知道「那個年代」有多美好,現在的音樂有多糟,充分享受倚老賣老的快感。對甚麼都有興趣,其實也是對甚麼都缺乏興趣的一種表現。談過還算刻骨銘心的感情,所以聽王公公說「不要強求」的時候,心裡很明白,執拗強求是怎麼一回事。

2007年夏天,王公公第一次參加同志諮詢熱線的募款晚會。走上舞台,對上千位現場的男女同志公開出櫃。這一年他已經81歲。

台下掌聲如雷,同志們驚訝萬分。多數人幾乎無法想像,「同性戀」怎能那麼老;我們更無法想像,男同志如果出道40年,一晃眼,有多少人生的滋味和綿長的故事。

 

 

本文摘自:基本書坊-「彩虹熟年巴士:12位老年同志的青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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