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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眼中

文/彭樹君

我像一隻躡手躡腳的貓那樣走路,而我的心突突亂跳,彷彿是撞成一堆的小鹿。

跟蹤男人絕非我的強項,我知道這種行徑很花癡,但我實在情不自禁。

他就走在前面大約十公尺左右,依然是那樣挺拔帥氣的模樣,如果和我記憶中那個萬人迷學長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他看起來更有型了,七年的時間讓他更顯現成熟男人的魅力,即使只是低調的純白polo衫和亞麻西裝長褲,穿在他身上也有著貴族的質感。但我知道那一定不便宜就是了,在我們都還是窮苦大學生的時代,他就已經一身名牌。

麥維希,法律研究所畢業,名人世家後代,我們那所大學裡許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從大一起就暗戀至今的人。

就算是此刻,走在台北城最時尚的信義計畫區,他看起來還是那麼獨特出眾。

我早就忘了來這裡的目的,大約十分鐘前,當我在誠品書店裡對他驚鴻一瞥之後,整個世界裡就只有他的身影了。

也許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對他打招呼,但我太緊張,在面對喜歡的人時,我總是不夠自然,然後又因為意識到自己的不自然而更驚慌。誰不想給自己喜歡的人美好的印象呢?偏偏愈喜歡就愈在意,愈在意就愈僵硬。我希望對方看我是靈秀飄逸,但流露出來的往往是呆滯傻氣。所以,在麥維希的印象裡,我大概一直是個笨拙的女生吧。

更可能的是,唉,根本沒什麼印象,他早就不記得我了。

那麼,我現在這樣鬼鬼祟祟地跟蹤他,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想怎樣?

只是一個失神的瞬間,卻見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過身,正往我的方向走來。我一時閃避不及,只好故作鎮定地繼續前行。我直視著前方,假裝行色匆匆,其實全身每一根纖維都處於緊繃狀態,每一個細胞也都敏感地意識著他的存在。

當他經過我身邊時,我還是忍不住望了他一眼。感覺到我的眼光,他也回望著我。被他一瞥,我就像被魔棒點化那樣,霎時動彈不得。

「嗨,學長。」但願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裡輕微的顫抖。

他也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我好一會兒之後,臉上漸漸浮現笑容。「瑪婷?是妳嗎?」

喔喔我的天呀,他竟然記得我的名字!此刻我簡直狂喜,但還是力求冷靜。「好久不見,學長。」

我們站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小聊了一下,但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因為我心不在焉,一直試圖從他的眼睛裡拼湊出自己當下的模樣:我一身T恤牛仔褲的裝扮會不會太普通了?我及肩的長髮會不會太素直了?我的臉頰是否出油?我的唇蜜是否褪色……。我用一種假想中的眼光挑剔著自己,對自己充滿了苛刻的否定,因為無法與他相配而焦慮。

好一會兒之後,他掏出質感良好的皮夾,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抱歉,我還有點事,不能多聊。電話聯絡,下回再好好聚聚。」

他對我笑笑,揮揮手,走了。

我強迫自己也往前走,並且絕不能回頭偷看他的背影,我要表現得自在隨意,以防萬一他回頭看我……。雖然我知道那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就是ㄍㄧㄥ。

一路有音樂伴隨著我,那是巴海貝爾的〈卡農〉,我最喜歡的一首鋼琴曲。在與朝思暮想的學長偶遇之後,這首美妙的樂曲正適合我輕飄飄的心情。我神魂不屬地倒帶回憶著每一個細節,尤其反覆回想著他說「下回再好好聚聚」時的語氣與表情。啊,下回再好好聚聚!下回!

好半天之後,我忽然意識到一路伴隨的音樂其實是我手機的鈴聲,再看來電顯示,我也才忽然想起還有個約。

我有點心虛地按下收聽鍵。「哈囉,盧卡。」

「小姐,妳手機都不接的?妳查查未接來電,至少十通以上!」那頭的盧卡火氣不小。「電影已經開演十分鐘了,妳人在哪?」

「好啦,馬上就到了。」

我關上手機,加快腳步,往華納影城的方向走去,心裡慶幸在那頭枯等我的人還好是盧卡。

盧卡曾經是我的同事,但我們成為很熟的朋友,卻是在他離職以後。

他跳槽到另一家廣告公司的時候,幾個與他頗有交情的同事給他辦了歡送會,我也去了。那是在一間啤酒屋裡,大家都鬧得很瘋,也都喝得半醉。我的手機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裡,響了很久,我才終於聽見了,結果只是一通打錯的電話。

盧卡正坐在我旁邊。「妳的手機鈴聲還滿好聽的。」他對我舉杯。

「巴海貝爾的卡農。」我喝下這天晚上的第三杯啤酒,開玩笑地嚷道,「我告訴你喔,我的心願之一就是有個深情的男子為我彈奏這首曲子,像那部電影……,哎呀,我忘了片名了。」

他一揮手,豪邁地說,「這有什麼了不起?我就可以彈給妳聽!」

我看看他,銀灰色T恤,短靴牛仔褲,修剪有型的平頭,這傢伙怎麼看都和鋼琴扯不上邊,「你能彈『一閃一閃亮晶晶』,我就很感動了。」

他一臉「那有什麼難」的自信表情,「給我一星期的時間,我把這個亮晶晶練出來給妳。」

「要是練不出來呢?」

「那我就欠妳一百場電影。」他傾身向前,眼睛對著我的眼睛,「但如果我能完整的彈出來,妳欠我一百場電影。」

「一言為定!」我肯定他是練不出來。

果然,過了一星期之後,他打電話給我,抱怨說那首童謠快把他搞瘋了,也承認鋼琴沒有他想像中的容易。換句話說,他輸了這場賭注。

從此我和盧卡幾乎每個星期都會一起看電影,我負責選片,他負責買票,有時看完就分頭走人,有時也會一起去喝一杯。盧卡是個滿不錯的聊天對象,雖然外型粗獷,心思竟然還算細膩,分析事情往往很有道理。和他在一起我很自在,什麼都能說,素顏也沒關係,反正他好像沒把我當女人,而我也只是把他當成好哥兒們。

這部電影我一直沒進入狀況,一來入場太晚,二來我滿心還想著學長。眼前光影晃動的銀幕上彷彿是天邊另一個星球的故事,我自己心裡有一套劇情,上演的都是一些如癡如醉的秘密想像。

散場後已經天黑,盧卡問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說我只想散散步。他看我一眼,也沒多說,就陪著我一路往前走。

終究是我自己忍不住告訴他,這個下午,我與暗戀多年的學長相遇了。

「就是那個姓麥的?」

「你怎麼知道他姓麥?」我大驚。

「妳說過這個人不止三遍。」他冷哼一聲,「連我都快要愛上他了。」

我對盧卡提過麥維希嗎?噢,看來我還真的是什麼話都跟他說。

「難怪妳今天失魂落魄的。」他又是冷哼一聲,「看見他,妳一定魂都飛了吧?那他呢?他看見妳開不開心?」

「他記得我的名字,還給我一張名片,說下回再好好聚聚。」我沾沾自喜地歎息,「你說,他是不是偶爾也曾經想起我?」

「我也記得我小學班上每個女生的名字,碰見可能成為我潛在客戶的路人時我也會給出名片,當我覺得無聊想要閃人離去時的必備台詞也是下回再好好聚聚。」說這麼一長串的話,他連氣也不喘一下,「妳還有別的線索嗎?只憑以上三點我真的看不出來。」

我沉下臉來。「你真的很會潑人冷水。」

此時我們正走到一所市區小學的側門入口,盧卡笑著說,「好啦,別生氣,我們去盪鞦韆。」說著他就閃身進了門。

我沒辦法地跟在他身後。雖然我很想轉身走人,卻實在無法抗拒鞦韆的誘惑。

這所小學是我和盧卡看完電影後常來聊天的地方,我們總是像兩個小學生似的玩著各種設施,他是雙槓高手,我則專攻鞦韆。

此刻,盧卡一邊在雙槓上做出體操選手的動作,一邊問我,「妳覺得妳在那位麥姓學長眼中是什麼樣子?」

「啊?」我一怔。

「他眼中的妳,」盧卡耍帥地做出高難度的劈腿姿勢,「是妳自己喜歡的樣子嗎?」

我坐上鞦韆,一邊盪著,一邊沉思。

我喜歡學長眼中自己的樣子嗎?嗯,在他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呢?

我愈盪愈高,每一回都有就快要抓住月亮的錯覺。但那畢竟是錯覺,月亮離我始終很遙遠。

我閉上眼睛,試圖回想學長眼中自己的模樣,然而我什麼也想不起來,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我都不記得他有凝視我的眼光。唉,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淡得連影子都沒有的普通學妹吧。畢竟月亮離我很遙遠,畢竟這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又一次的,我拿起那張名片反覆細看,絹絲般細緻的質感,上面印著典雅的淡古體:「天成聯合法律事務所/律師麥維希」,旁邊是字級較小的地址和電話,反面則是英文。我已把這張名片像護身符一樣帶來帶去近半個月,因為太常看著它的緣故,甚至連英文的部份也能倒背如流了。

心一橫,我終於按出那串這近半個月來一直想撥的手機號碼。想死就趁現在……

「喂?」

在我還來不及因為膽怯而掛斷之前,那頭已響起學長的聲音,我的心一下子跳到胸口。

「學長,我是瑪婷。」

「哈囉,瑪婷。」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妳好嗎?」

「我很好。」除了太緊張而快吐了之外,我真的很好,「嗯,學長,你這星期天晚上有空嗎?我有兩張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的票,也許你會有興趣一聽。」或許我的聲音聽起來也很輕快,但說完這段演練多遍的話之後,我差點停止呼吸。

閉上眼睛,我準備接受被拒絕的打擊,但那頭的學長卻高興地說,「好呀,謝謝妳。我一直都想去聽這場音樂會,但前陣子因為太忙而忘了買票,正感到遺憾呢。」他一向是個古典音樂迷。

霎時我的心裡有壯麗的大教堂管風琴樂曲響徹雲霄,但我壓抑著那份欣喜若狂,假裝平淡地和學長相約見面的時間與地點,並沒有失去一貫的矜持。然而掛上電話之後,我卻立刻掩臉尖叫。

我成功了!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邀約男生,而且對象還是暗戀多年的學長,這真是值得慶賀的一刻!

我按下盧卡的手機號碼,在這種時候,他是我第一個想要分享的朋友。

「那,恭喜了。」聽完我又笑又叫的敘述之後,他聲音平平地說。 

「莎士比亞說,愛是開在懸崖邊緣的花。想採摘它就要有粉身碎骨的勇氣。」我停了一下,又驕傲地說,「後面這句是我加的。」

「所以這星期天妳不和我一起看電影了?」

「你偶爾也該約別的女生去看電影,為了還我這一百場電影,你都沒時間約會,其實我很過意不去耶。」因為心情大好,我對盧卡也不禁友愛了起來。「像你這樣的陽光型男,一定也是很多女人偷偷愛慕的對象。」

那頭安靜許久,他才低聲說道,「就算有一百個女人愛慕我,但若是妳的眼中沒有我,這一切就沒有任何意義。」

我的腦子空了一下。這是什麼狀況?難道他在對我告白嗎?然而正當我的心開始狂跳時,卻又聽他粗聲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聶魯達說的。」

我的心一鬆,「看不出來,你還讀過聶魯達詩集。」

但在放心的同時,我卻也有點莫名的失落。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那是他說的,或許也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是他說的。

和麥維希並肩坐在一起聆聽音樂,是我大學時代常作的美夢。

為了他,我曾經加入古典音樂愛好社,當時他是那個社團的社長,社團活動之一就是參加音樂會,但像我這樣窮苦的女生總是要存很久的錢才買得起一張昂貴的票,而且只能買後面的位子,遙遙望著他的背影,無法與特區的他平起平坐。

而今美夢成真,這樣一身優雅地坐在他身旁,是一個多年心願的達成,也是我隱密的心機。

我要在最好的狀態下,讓他看見最好的我。

今天的我是有備而來,端莊中不失性感的水藍色輕紗小禮服正好完美地呈現我白皙纖細的肩胛骨與修長的小腿,雖然它抵得上我半個月的薪水,但只要能讓學長看見我的時候眼睛一亮,一切也就值得了。

稍早進場前,當他在音樂廳的台階上向我走來時,臉上確實有欣賞的神色。「瑪婷,妳今天特別漂亮。」為了這句話,讓我整個演奏會上半場都處於飄飄然的陶醉狀態。

中場休息時,我和他一起往外走。在長廊上,有人過來和他打招呼,看樣子是熟識的古典樂迷同好,兩人一碰頭就熱烈地交換著愛樂心得,那種投入使他甚至忘記向對方介紹我。我在旁邊侷促地站著,覺得自己像個隱形人,好半天之後,我決定先去洗手間補個妝,然後再去買咖啡。

我買了兩杯咖啡,焦糖瑪奇朵給自己,摩卡給學長,經過這麼多年,我還記得他愛喝摩卡。

當我雙手各捧著一杯咖啡回到長廊時,卻見他手上已經有一杯咖啡了。

只有一杯,他自己要喝的咖啡。

此刻,他正站在長廊盡頭的落地鏡前,一面啜著咖啡,一面看著鏡中的自己。

我在他身後站定了,遙遙望著他的背影。落地鏡裡映出他後方遠處一個渺小的我,但他只是專心地注視著自己,從頭到尾未曾發現我的存在。

唉,他真的很帥,連背影都充滿魅力,但從過去到現在,似乎我也只能看著他的背影。

他的眼中,從來沒有我的身影,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

下半場開演的鈴聲響起,催促聽眾入場。我轉身,朝著人潮相反的方向走。

我從來就不喜歡音樂會!終於,我鬆了一口氣,對自己承認,正襟危坐地聽現場演奏於我來說其實只是一種折磨而已。

難怪麥維希的眼中沒有我的身影,因為在他眼中的我,從來也不是真正的我。

也不知走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我已從國家音樂廳走到了我和盧卡常去的那所小學。

正好,我忽然很想去盪鞦韆。於是我進了側門,往運動場的邊緣走去。

但鞦韆椅上已經有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靜靜坐在那裡,一副沉思的姿勢,手上握著一罐啤酒。

「盧卡。」看見他,我並不驚訝,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早就知道他會在這裡。

他把另一罐未開的啤酒遞給我。「我剛才去看了那第一百場電影。」停頓了一下,他又強調似的加上一句,「一個人。」

已經一百場了嗎?原來我們已經共度了一百個星期天,原來有盧卡陪伴的時光已經過了兩年。如果接下來的日子裡沒有他,我會很難過的。

「不算!」我說,「這第一百場我又不在,你還是欠我。」

「好,我欠妳。」他笑笑,「再欠妳一百場電影,好不好?」

「是你說的。」我也笑了。

在他旁邊的另一張鞦韆椅坐下,我拉開啤酒拉環,仰頭喝了一口。「我剛才則是聽了半場演唱會,嗯,感覺上也是一個人。」

「半場?」他問,「所以妳中途離席了?」 

我點點頭。

夜風如水,整個世界一片清涼,我們各自喝著手中的啤酒,都靜靜地沒說話。在這個當下,我心中無思無念,只覺得內心像流水一樣清澈。

久久,他站起身來,拉起我的手。「走。」

「去哪兒?」我也站起身來。

「跟我走就是了。」

他牽著我的手,我跟在他身後,他的手心是一種令人很舒服的溫度,被他這樣牽著,我覺得很安心。他帶我穿越了整個操場,然後進了音樂教室,直直走向角落裡的鋼琴。

「現在,讓我為妳獨奏今晚的下半場。」說著,他在琴椅上坐下,打開了琴蓋。

「你終於把『一閃一閃亮晶晶』苦練成功了?」

他仰天大笑,接著就行雲流水地彈起了「巴海貝爾的卡農」。

就算天上的星星忽然紛紛掉落在我眼前,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我驚訝了。

他彈琴的樣子如此愉快且自信,雖然沒有琴譜,但他熟極而流,並沒有彈錯任何一個音符。他的手指很修長,跳躍在琴鍵上是一種魅力十足的魔法,擄獲了我全部的心,使我無法轉移視線。我聽過無數次這首曲子,也擁有十幾位不同的鋼琴家彈奏的版本,然而在這充滿魔力的當下,他彈得比任何名家都動聽。我喜歡他彈琴時那自在的表情。我覺得自己整個人正在慢慢地融化。我願意聽他彈一輩子的琴。

最後一個音符結束之後,我還在震懾之中,久久說不出話來。

「妳說過,妳的心願之一就是有個深情的男子為妳彈奏這首曲子。」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語氣溫柔,「那麼,對於我的演出,妳還滿意嗎?」

深情的男子。我見慣了他的粗枝大葉,這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認真的表情。

「所以,」我的聲音接近耳語,「你本來就會彈鋼琴?」

「我從五歲開始學琴,至今已經彈了二十幾年了。」他用單手流利地彈出一段爬音,「我故意輸了那場賭注,只是因為想和妳一起看一百場電影而已。」

「那麼,那句話呢?」 

「哪句話?」

「聶魯達的那句話,那真的是他說的嗎?」

「說是聶魯達說的是我的謊話,但前面那句是我的真話。」

「前面哪句話?」

「妳希望我再說一遍嗎?」

「對,我希望你再說一遍。」

他定定地望著我,那種眼神令我魂飛魄散。「就算有一百個女人愛慕我,但若是妳的眼中沒有我,這一切就沒有任何意義。」

世界在這時靜止下來。我們凝視著彼此,在他的眼中,我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那是獨一無二的樣子,也是我深深喜歡的樣子。

  

本文摘錄自《男歡女愛》/大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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