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智英
從你家裡走出來已是傍晚了。我沒有馬上上車，改而沿著寶雲路漫步向山頂。到了山頂才叫司機來接我，因為落日的晚霞實在太美了，而我的心情又太好，悶在車子裡虛耗掉我們剛才聊天的氣氛和情緒豈不可惜？暮色美景正好讓我回味那輪喜悅。
雖然John只是微笑默默地聽我們談話，偶然面露驚喜，但沒有插嘴打斷我們的話題，好讓我們追憶年輕時的輕狂往事，追憶三十多年前，我們蜷臥在你大學宿舍地鋪上抽大麻，天南地北、胡言亂語那頹廢但美妙的感覺。
那是一段我們都無法忘記，一提起便非常懷念的往事。那天在街上遇見你，你說：
「找個時間到我家來聊聊吧。」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在說客套話，直到那一天John打電話來邀我到你家喝下午茶，聽到我支吾以對，他罵我小器，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你們不是說說而已，而是有誠意的。
我不是小器，記得有次我請你們出海遊船河，你問也沒問過John便答應了，還要他取消原來的約會，但John卻馬上反面拒絕了我的邀請。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我知道是時候要跟你們保持距離了。儘管John知道我們只是老朋友，從來都沒有兒女私情。那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經過今日親切的重聚，更顯得是陳年舊事了。
送我離開時，John顯得很開心，我想他是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的。至少他知道，你發神經鬧事時，可以有我替他出頭，令你平靜下來，講講道理。到了你家樓下，他告訴我，金融海嘯給你們帶來很大的經濟損失，打擊不輕；慶幸的是兒女都大了，開支不多，只要一家人能和樂融融也就安心了、開心了，很快便將金錢的損失拋諸腦後。
他說，在這次金融災難中，你們一家人更懂得互相依靠、互相扶持，生活過得更充實、更窩心。以前只顧往錢看，不斷為未來設想計劃，反而忽略了當下的生活。現在金錢少了，一家人放假時一起留在家裡做點好吃的，再到郊外爬山、到海邊釣魚；或是在家裡吃個晚飯，一家人到附近公園散散步；或是留在家裡喝杯茶、談談心事。
這樣實實在在地生活在當下，活得比以前更有意思，更能發現生活裡的驚喜。金錢是失去了，卻使你們重拾淡忘了的生活情趣，以及一家人團結一起的那份充實的精神力量和互相關心的溫馨。
他告訴我，當你們快要結婚時，你說想要快點有孩子，他卻害怕經濟負擔大，不想馬上有小孩，你們因而弄得差點兒結不成婚。那個時候我跟你們說：「結婚便要承諾好好照顧對方，讓對方過好的生活。但是你們要知道，你們是承諾在艱苦的日子給對方過好的生活，而不是在風光的日子中過好的生活。風光的日子生活一定是好過的，那還用你們互相承諾嗎？只有在生活艱難的壞日子，你們才需要相濡以沫、互相扶持鼓勵，堅持要讓對方活得開心。這才是你們結婚的互相承諾。」
「你們要想的是，哪怕是窮困的日子，你倆仍然可以令對方快樂，那才是婚姻裡最重要的。如果你們堅信，即使窮困，只要大家相愛、一起生活，你們也可以活得快樂，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婚姻成功最重要的元素是愛，而不是金錢，因為我們都知道，活得好、活得快樂並不用多少錢，要的是彼此的愛。如果對方是你的至愛、是你最信任的人，把自己的將來交到他手裡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他說，最後你們還是結婚了。雖然當時你們並沒有想到是否和我的那番話有關係，但現在想起來，卻可能是有關係的。經歷了金融海嘯，你們更領略到這番話的真正意思，今天你們明白到結婚便是相互承諾，在艱難的時候也要讓對方過好日子。一想到這裡，你們便不再恐慌，欣然為對方兌現承諾，所以現在的日子反而比以前過得更好、更充實。他說我這番陳年舊話令你們安然度過這次金融災難，故此要特別感謝我。聽到他這麼說，走出你們家時，我高興得以為那美麗的晚霞是特別為我而設的。想不到那番話對你們如此重要。不過同一番話可能對我也是同樣重要的，否則至今我又怎能清清楚楚記得我們那幾天的談話內容。在生命中，往事原來是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往事絕非如煙也。那時候認識你才一個多月，我從紐約開車到大學去探望你。我們跟你的幾位同學一起去學校附近的電影院看Beatles電影，忘記了那是《YellowSubmarine》〈黃色潛水艇〉，還是《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ClubBand》〈花椒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你去麥當勞買東西吃時走過我身邊，往我口裡塞了一粒細細的藥丸。我問你那是什麼，你在我耳邊輕聲說那是Queenie，便溜走了。那時我不知道Queenie是什麼。可是不到幾分鐘，我便天旋地轉，周圍的物件都扭曲起來，但卻色彩繽紛，我慌亂得像整個人失去了重心一樣。過了大半天你才回來，我急著向你劈頭一句：「Don’t you eve rleave me alone again!」第二天你問我，昨天我叫你不要獨自丟下我一個人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從來未吃過LSD丸〈以後也再沒有試過〉，感覺驚惶失措，因此當時要你今後萬萬不能丟下我獨自一個人。過了一會兒，你問我，為什麼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而不追求你？我說，不知道。在我心底，其實是自卑的。但當時我卻不知道那是自卑感作祟，而只是抗拒追求一位漂亮、出身富裕家庭的大學女生。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談論起這些事情，而只是輕輕鬆鬆地做朋友。死了兒女私情之心，在你面前再也沒有自卑感。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以前因為自卑，所以不敢追求你。但也可能什麼原因都不是，而只是大家沒有那個緣分吧。不是嗎？我雖然不敢追求你，以你為女朋友，但我想上你的心還是熾烈的，只是色膽和機會沒有碰在一起而已。當我心存妄想時，偏偏你情未到濃時，讓我找不到打蛇隨棍上、有機可乘的脆弱缺口。到了耳鬢廝磨、大家都怦然心動時，我卻往往又想得太多太遠，不敢造次逾越，機遇便是這樣措手不及，從眼前一掠而過了。」
也好，失了這些機會，卻保住了幾十年的友誼。我們都已經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家了，今天回首，幾十年的友誼比什麼都來得重要。當時要是胡混，充其量只是在胡混的輕狂歲月裡又添加一點胡混罷了，你我都不會珍惜，而且很快就會麻木，彼此的友誼也會在冒失的碰撞中麻木了。
記得當時我跟你說過，男女之間一旦有了肉體關係，除非結為夫婦，否則友誼是維持不住的。這番話其實不是在對你說的，而是在警誡我自己。以前有過的露水情緣，何曾在我們心中泛起半點漣漪，留下一抹彩虹？不全都被遺忘得一乾二淨了嗎？誠然，年輕時我們是錯過了一時的快感，卻留下了今日溫馨的友誼，我們是幸運的。
記得有次你問我：「你們男人怎麼分得出什麼叫靈與慾？反正有生理反應的就以為是愛情，跟人上了床便以為自己俘虜了對方的心，擁有了她永遠的愛情。這一切到底是獸性作怪或愛情的魔力，卻永遠分不清。」
當時我沒有回答你這個問題，只說我也搞不清楚。其實我是知道答案的。當我愛上一個女人，我會知道，哦，原來當我跟愛上的女人在一起，那麼無論做那事做得多麼精疲力盡，我都想擁抱她到天明，甚至直至永遠。
反之，要是只被一個女人的美貌與身材吸引，做完那件事後便會厭倦，不是自己要離去，便是要馬上送走她，不再理會對方的感受，只怕夜長夢更多。我想，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感受也會是一樣的吧。
我們一直都是好朋友，不涉兒女私情，我想，那是因為我們都害怕面對上述的考驗，都害怕面對自己心裡的真相，也僥倖是這樣，我們到今天還是好朋友。
本文出自《我已無求》/商周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