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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其他不可能的追求Part1

文/伊黎.華德曼(Ayelet Waldman)

只要低著頭快步走過,我可以勇敢越過西八十一街的遊樂場。做好心理準備,我的雙眼緊盯電梯門上的黃銅箭頭,從指向十七樓,慢慢滑到十六,十五,終於到十四樓。電梯門開啟,鄰居們走了進來,我只能無可選擇地堆起友善的面容,往旁邊挪出空間。如果進來的是年輕人,像是紅髮、滿臉痘疤的吉他手,或是那名老穿奶油色破舊皮衣搭配皺牛仔褲的電影製作人,他們容易打發,我只要假裝禮貌地點個頭就好。老年人則要求更多。頂著一頭鋼髮的老婦人,自以為像波西米亞人,紫色洋裝在黑色羊毛披肩下若隱若現,我必須陪她聊些天氣、大廳裡破舊東方地毯上的汙漬,或是藝文版新聞等話題。這簡直令人難以承受!他們難道不知道,自憐是如此耗費心力,我已經沒有餘裕應付其他的客套寒暄?公園的入口就在八十一街遊樂園的右側,他們難道不知道,我必須用盡全力將自己準備好。每當我行經公園附屬的遊樂場時,總是盡可能地大步邁前,視線只停留在早已乾枯的枝枒上,放空心,關上耳,我必須將所有聲響隔絕於外,只全心聆聽自己的呼吸。否則,孩子們尖銳的聲音傳入耳裡,像是在我腦中演奏著輓歌,我極可能就這麼在遊樂場圍牆外決堤崩潰。該死的銀行家夫人們提著笨重的Tod’s皮包,聚在一起討論共和黨如何運用不正當手段贏得選舉;住在2B的凱茲夫人,四處說著上週四晚上,她瞧見新來的警衛安東尼在櫃臺後打瞌睡,這些聲音都可能分散我的注意力,讓我無法專心做好準備,在穿越公園時毫無招架之力。他們等我回應時不耐煩地敲著手中的保特瓶,巨大的聲量野蠻地撞入我的腦袋,這座城裡我唯一可以圖得清靜之地也即將失守。無計可施的我,只能被迫繞道沿著七十九街,吸盡往城東駛去的巴士廢氣,沿著汙穢的石牆往前走。更糟的時候,我只能改搭計程車。

感謝上帝!今天直下大廳的電梯中,空無一人!

「慢走!沃夫太太!」艾文為我開門時說道。

婚禮之後,我曾試著要求艾文稱我「葛蘭芙小姐」。他並不是個呆子,當然知道我的意思。他微笑,點頭,「當然,葛蘭芙小姐。」但是隔天,他仍執意對我說:「早安,沃夫太太。」

至少,這一切已經比我和傑克剛搬進來時好多了。當時我曾要求他,「請你叫我艾蜜莉亞!」他沒有任何回應,沒有微笑或點頭,只是用細邊黑框眼鏡後的眼睛瞪著我。他的神情,像極了五年級時,我忘了交作業時班導師失望搖頭的表情。如果我在課堂上說了方言,他只會說:「不,葛蘭芙小姐!」而不是「妳不能⋯⋯」或者是「我不認為這是對的⋯⋯」,就只是「不。」由於他從未直呼過誰的姓,所以當他帶著姓氏叫人,語氣相當惡劣。

今天,我微笑,點頭,走出門,穿過街道往公園走去。

二月,是全年中最漫長的月份。

冬季如此漫長,好似春天永遠不再降臨。烏雲密佈的天空灰濛濛的,只有雲端隙縫間滲出一絲光亮,像是隨時要落下雨。四處都是隆起的汙黑雪堆,每踏出一步,都像在玩俄羅斯輪盤,一不小心,冰冷的黑水就會濺起,潑向腳踝濕了鞋襪。

在這個季節,我通常會穿上毛衣與羊毛襪,窩在火爐前,重讀珍‧奧斯汀的小說,好打發短暫昏暗的白晝。然而,今年,我期待二月,我需要紐約二月天的嚴酷。現在慢慢進入一月底了,這座城市似乎察覺到我的沮喪,希望提供我些許安慰。公園裡的樹今年格外乾枯,葉子落盡後的枝幹劃過陰沉的天際,似乎連再生的希望也幻滅了。混雜著狗屎的雪覆蓋在枯黃的草地上,馬勒徑1與蓄水湖2周遭的街道泥濘一片,路上的慢跑者一個不留心就會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絆倒。

身居華廈美寓的保姆和母親,像是渴望逃出監禁的寓所,無論晴雨還是帶孩子們在外頭玩,黛安娜‧羅斯遊樂場裡熱鬧非凡。可愛的冬天裡,濕透的鞦韆足以滲透防水雪褲,再昂貴的鋪棉外套也抵擋不住刺骨的寒冷。即使遊樂場的安全防護做到滴水不漏,但是被忽略的一小片金屬,還是能成為致命傷。孩子粉嫩肥厚的舌頭,黏在冰冷的金屬上,多明尼加籍保姆冷靜地把星巴克摩卡咖啡,淋到舌頭和蹺蹺板之間,其他孩子還在一旁童言童語地嬉鬧。

我加快腳步,安靜地慢跑,持續和肥胖奮戰,身上多出的幾磅肉讓我的屁股越來越大,每一次腳掌重擊地面時,身體都傳來刺骨的痛楚。

孩子們的聲音終於融入公園裡休息的人群,不再清晰,我允許自己停下來稍微喘口氣。夏季的中央公園,會像鄉間般熱鬧:鳥鳴和滑板輪摩擦水泥地的聲音相間,來自秘魯的街頭藝人吹奏著安地斯山脈旋律的笛聲,不時被流行樂團「SimonandGarfunkel」的歌聲打斷。

春天,櫻桃樹上開滿花,綿羊草原3覆蓋著整片黃水仙,愛上中央公園是這樣簡單的事情。夏天,莎士比亞花園裡因花朵和結婚儀式陷入混亂,每走兩步,就會被地上的紫藤蔓絆住腳,或是踏到狗兒在玩的飛盤,可愛的中央公園就像一陣微風。冬天,鴿子低飛越過光禿禿的榆樹枝枒,剛買完麵包的老婦人,孤單地坐在林蔭大道前被雪滲濕的凳子上,鴿子悄悄接近她的身旁。唯有此時,中央公園才真正屬於喜愛它的人。少了紫藤蔓的點綴,積滿雪的黑洋槐、泥濘的小山丘,或是風吹過枯枝的聲音就已經夠美了,即使是春夏齋戒日前絢爛的美洲榆樹,或是秋天的橘子,也都相形失色。我能夠清楚地察覺,八百四十三畝土地上被忽略的每一分美麗。

我抄近路沿著蓄水湖旁的小徑往北走。路上,雖然會行經另一座遊樂場,但是相距夠遠,不致看見大型遊樂器材或隨時可能在紅黃相間的人行道上現身的母子。而且,對媽咪們來說,現在推著嬰兒車散步有些晚了,只要夠幸運,我就能完全避開他們。

上週三,我提早幾個小時出門和蔓蒂碰面,她想去鞋店。生日時,她的丈夫送了一雙ManoloBlahnik的鞋子,她必須到店裡換合腳的十號半。她刻意對丈夫隱瞞正確的鞋子尺寸,告訴他一個較小的數字。她沒有明說,但是我知道她希望我多出門,以早些擺脫沮喪的情緒。

之前,我遇見一群蹲在嬰兒推車背後的媽咪們。產後尚未恢復的身材裹在束腹帶中,她們緊握把手,蹲下身輕聲逗弄推車裡的嬰兒,寶寶們開心地大叫、大笑著。那些推車,和鄰居放在門外的跳跳蛙嬰兒車相似,每輛價值七百五十美元,每次我等電梯時,推車上的藍色丹寧布青蛙,總讓我感到一陣刺痛。

這群媽咪一起蹲下、起身,我停下腳步,喃喃自語,她們轉過身望著彼此,沒有人開口。我哭了,轉身沿著來時的小路逃走,經過遊樂場,回到我所熟悉的中央公園西側。

今天,我很幸運,媽咪們都留在家中,享受熱騰騰的拿鐵。我行經馬勒徑往東區途中,只遇見一個。她用極快的速度跑過我身旁,快到我來不及留意她和小寶寶的穿著,她們就消失了。她們離去的速度快到來不及留下什麼,除了喚醒那段深深灼痛我的回憶。

第十九街似乎是穿過公園最安全的路了。我看了一眼手上的錶,媽的!我又遲到了!我只剩下五分鐘。我加快腳步,肋骨側邊因為跑步而刺痛著,及膝的長外套不斷拍打我的小腿,我緊緊抓住外套。或許我應該扣上外套,但是那樣看起來會很臃腫,而且我「纖細」的身軀常會將釦子撐到繃開。今年冬天,我沒有心思購置新裝,一個月前,我決定不該花費幾百元添購包裹自己的衣服,接下來的一個月也不需要,所以我只能將外套敞開,圍上圍巾以對抗酷寒。

中央公園向來是我的避難所,最近卻被寶寶軍團侵佔,憤怒的情緒幾乎讓我失控,如同我在托兒所經歷的,只有不快與不適的感受。在中央公園裡,我像個卓越的製圖家,能夠嫺熟地閃避孩子們,但是,我穿過中央公園的目的,竟是把自己送入虎口——九十二街的托兒所。夠諷刺吧。

我匆忙跑過塑膠花裝飾的白色圍籬,在警衛面前掏出識別證,穿過金屬探測器,跑到電梯門口。這時,我才想起根本不會遲到。因為在這個非常時節裡,我總將錶調快十五分鐘,根本不可能會再遲到!如此一來,卡洛琳就沒有理由向傑克抱怨我的漫不經心,和對她的漠視。

這一切快使我溺斃,我的焦慮不安反而成了讓我漂浮的動力。電梯門開了,我走進去,一群女人跟著我一起進電梯,其中兩位懷了身孕,另一位用黑色皮製提籃帶著一個寶寶。另一個,推著一臺和我鄰居相似的手推車。在電梯中強忍淚水,看著那些帶有奶香的小臉蛋,對我而言是極端的痛苦,我只能像隻老鼠畏縮在角落。

和我搭同部電梯的女人,露出我應付鄰居時的表情,敷衍地對我點頭致意。我一路望著電梯裡發亮的數字鍵直到抵達十六樓。

托兒所門廊上裝飾著孩子們五彩繽紛的塗鴉,每到不同的猶太節日就會更換。現在的主題是「猶太樹節」4。門廊上同時也寫著學校的師生比這類數字,用來證明這個學校擁有激發孩子創造力的能力,提供良好的教育環境,以得到更多的預算支持。

我掃視所有的畫,想找出威廉的作品。他承襲了母親靈巧的手指,在同年齡的孩童中,稱得上是成熟的畫家了。威廉的畫作多數是海底景象:魚、八爪魚、有著一口利牙的鯊魚、鱔魚、鰻魚等。威廉最新的作品掛在教室外頭,他是唯一不以「樹的生日」為主題的孩子。我原本以為,那不過就是紅色鉛筆的塗鴉罷了,但是當我定睛一看,在圖畫的最下端,威廉畫了一隻七彩鸚鵡魚。那隻鸚鵡魚側躺著,因為有隻劍魚正在撕裂牠的腹部。血從魚的傷口汩汩流出,整個畫面赤色一片。或許,這個圖畫是一則寓言,鸚鵡魚象徵不被認可擁有居留地的猶太人。但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我從衣架上取下威廉的外套和帽子,等著紅色的教室門開啟。今年,威廉念的是紅色班,去年讀的是藍色,前年則是橘色。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他喜歡的是橘色而不是橘子。威廉並不討厭水果,他也喜歡橘子果醬。他喜歡橘色,包括淋上橘色調味料的西班牙什錦飯、帝王蝶,或是北愛爾蘭獨有的橘人節5與雪城大學美式足球校隊「橙人」,當然還包括交通警察使用的三角錐。他喜歡和我們討論各式各樣的恐龍,尤其是關於奔龍與迅猛龍。他也很愛討論關於冥王星是否應該被重新歸類於柯伊伯星雲帶的問題(威廉認為不該,因為他認為從一九三○年二月十八日,克來德湯寶發現冥王星開始,它就被認定為行星)。威廉才五歲,但他有時說話像極了六十二歲的小老頭。他說話的方式非常迷人,他的早熟幾乎迷倒眾生。

只有我例外。我無法忍受威廉。

 

本文出自《愛與其他不可能的追求》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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