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國香織
美彌子是打算今晚在這裡過夜嗎?
瓊斯很在意這件事。畢竟,已經快十一點了(瓊斯回來時已經快十點了)。當然,美彌子受傷是顯而易見(單方面被罵,任誰都會受傷),瓊斯也能理解爭吵過後的疲憊、憤怒、以及自暴自棄的心情。正因如此,他不想做出趁虛而入的事,不想失去今晚來投靠自己的美彌子的信賴與友情。
然而另一方面──瓊斯不得不繼續深思──要是美彌子做出什麼要求(例如安慰、讚美,確認自己身為女性的魅力與價值,或者更單純的,藉由肌膚與肌膚、吐息與吐息的對話),他該怎麼辦呢?同款的淡粉色針織上衣與外套,米黃色的棉質長褲,裸足(這裡沒有室內拖鞋這種東西),這身穿著打扮的美彌子,在瓊斯的城池也就是這間狹小的房間裡,遠比在戶外或在她家見面時顯得更無防備,更為楚楚動人。露在褲管外的白皙的腳,拿著汽水杯的纖細手指,手背的血管藍得透明可見。還有烏溜溜的黑髮,以及因悲傷而失去色澤的雙唇,這一切似乎都強烈地在對瓊斯訴求些什麼。
「雨,好像停了耶。」
美彌子說著站起身來,可能是為了確認,走到了窗邊。公寓的旁邊有個停車場,前面有一排樹木,那些在夏日展現出旺盛綠意的枝葉,如今也被風雨摧殘得無精打采,落葉濕淋淋地掉在地面。
「好香哦。」
美彌子說著探出窗戶,吸了一下空氣的味道。剛才的雨聲,已經被蟲鳴和蛙聲取代。蟲子叫得很勤,青蛙則是有一聲沒一聲,顯得慵懶沒勁。
瓊斯站在美彌子的後面。雙手抵著窗櫺,將美彌子環在手臂裡(瓊斯感覺得出,她的背部相當緊繃)。
「嗯,真的很香。」
瓊斯語畢,親了一下美彌子白皙的臉頰。這是試探(因為在瓊斯的經驗裡,女性被這麼一親,會慢慢地轉過頭來,讓男性的唇剛好吻上她的唇)。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美彌子頓時挪開臉頰,轉過身來,一臉驚愕地看著瓊斯。
瓊斯覺得,這已經足夠了。於是他輕聲說:
「我懂了。」
然後放開手臂,讓美彌子自由。
「妳很愛妳先生哦。」
含笑而溫柔的聲音,發自內心。瓊斯沒有詢問的意思,但美彌子卻沉思半晌才說:
「我也不知道。」
由於她沉思的表情太過認真,瓊斯不禁覺得好笑,在心裡對美彌子說:我明白喲。儘管妳自己沒有察覺。
「妳要回去嗎?要回去的話我送妳回去,要住下來的話我去鋪床。我會去睡在廚房。」
瓊斯開朗地說。
當然,美彌子是愛浩的。至少,這是當下首先浮現的答案。不過,她隨即又自問「愛他哪裡?」結果就迷惘起來了。「因為他是我的丈夫啊!」美彌子真的這麼想,但隨後她又自我批判:「可是,我們明明是相愛才結為夫妻,說因為他是我丈夫所以我愛他,這也太奇怪了。」
更何況。
美彌子幫忙將杯子和冰塊收回廚房,一邊繼續想:更何況,今晚的浩簡直像個陌生人,像個令人作嘔、個性扭曲、粗暴且愚蠢的男人。我之所以希望瓊斯開口留我過夜,是因為不想回去有陌生人浩在的家。
「哇!」
一踏進廚房,美彌子不由得驚呼。碗櫥幾乎被書本占據了。
「因為我不下廚。」
瓊斯說著,打開設在高處的收納櫃,和幾個流理台下方的抽屜給她看。
「不需要鍋子之類的廚具。」
「原來如此。」
美彌子說,也明白了為什麼這個房間沒什麼東西,徹底整潔的原因。原來,東西都收到廚房裡了。
「不好意思,可以借一下洗手間嗎?」
美彌子帶著過意不去的心情,看著瓊斯在榻榻米中央為自己鋪好棉被後(總覺得過去幫忙不恰當,所以不敢動手),非常客氣地問。瓊斯遞了新牙刷和乾淨的毛巾給她。
就這樣,美彌子在瓊斯家過夜,但上床之後遲遲睡不著。一方面是穿著原本的衣服(瓊斯說要借她睡衣,但美彌子婉拒了)躺在別人家的棉被上睡覺,總覺得怪怪的,一方面是驚訝於自己竟然能那樣激烈吵架,被罵的衝擊與憤怒、對於變成不認識的浩的恐懼。這一切的一切,猶如糖漿淋在鬆餅般滲入腦袋,使得美彌子憤怒、不安,難以成眠。
沒問題。瓊斯的話再度響起。不過,美彌子思索。不過,從家裡跑出來時,我想見的不是浩,而是瓊斯。我希望對我說沒問題、讓我安心的人也不是浩,而是瓊斯。這不就是問題嗎?
浩──
躺在用毛巾折成的枕頭上,美彌子心想。只要浩認為我和瓊斯是骯髒的關係,我就不想回去。美彌子確實這麼想。不過,當然她也知道,不回去是不行的。想到這裡,美彌子不禁在瓊斯的棉被裡輕聲喟嘆。浩已經睡了嗎?躺在沒有我的床上,他會感到寂寞嗎?
由於房裡點著一盞小燈泡,並非全然黑暗,睜開眼睛看得見天花板的木紋。木紋和橙色的燈泡,讓美彌子感到很懷念,宛如小時候去淺草外婆家住時見到的光景。
拿著枕頭和毯子去廚房睡的瓊斯也睡不著,不過他睡不著的原因和美彌子截然不同。即便已經躺下,但一直猶豫要不要起來喝再喝一兩杯「野生的火雞」。借酒精之力應該比較容易入眠,但又擔心喝酒睡覺會打呼。瓊斯不想讓美彌子聽到自己的打呼聲。
未完待續…
本文摘自《像樣的不倫人妻》/方智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