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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蛋糕的特種憂傷

文/艾米。班德

我的生日蛋糕是媽最新的一項工程,因為我們沒用速成蛋糕粉,什麼都自己來──麵粉、蘇打粉,還要檸檬口味的,因為八歲的我是這麼要求的,當時我對酸味已有了強烈的喜好。我們一起翻了好幾本食譜,才找到喜歡的那一種。廚房裡的氣味簡直薰人欲醉,再說得更清楚一點好了:我吃下的那一口美味極了。清淡、滿是檸檬香的溫暖麵糊,外面裹著冰涼、深色的螺旋狀糖霜。

天色愈來愈暗了,我吞下了第一口蛋糕,隨著嘴裡的味道逐漸淡去,一個不期然的反應出現了:我心底似乎有什麼微微一動,像是一個深埋在體內的偵測器忽然豎起觀望鏡,開始掃描四周,對我的嘴發出警告:有動靜。因為美好的食材──高級巧克力、最新鮮的檸檬──像是掩護著某種更大、更陰暗的東西,而掩護層下方的味道現在開始湧上。我是嚐到了巧克力沒錯,但在微妙的氣味間,在那緩慢舒展的口感裡,我嘴裡似乎也盈滿了窄小、皺縮和沮喪的感覺;我嚐到了一種飄忽感,而且不知怎地就是覺得跟媽媽有關;也嚐到了她螺旋般的擁擠思緒,彷彿我差一點就能嚐到卡在她下頜、弄得她頭痛到不得不吃好幾顆阿斯匹靈的那顆小石子。阿斯匹靈呈虛線排在她的床頭櫃上,就像她沒把話說完時的刪節號:我去躺一下……這些味道都不討人厭,但那股滋味中卻像少了一種整體感,使得蛋糕嚐起來空空的,彷彿檸檬和巧克力包裹著的只是空虛。

媽能幹的雙手做了這款蛋糕,她心中自然知道該怎麼均衡調配那些食材,但她卻沒有用心去做。這件事讓我怕極了,於是我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刀,切下一大塊,缺口破壞了蛋糕的圓,但當下我就是要再嚐一口。我把蛋糕放上有著粉紅色花朵的盤子,從餐巾抽屜裡抓了一條餐巾。我的心跳得好快,艾迪.歐克利都縮成了針頭般的小點。我希望這一切只是我的想像──也許是檸檬壞了?或是糖過期了?但其實我很清楚,就連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我都知道剛才嚐到的味道與食材無關。我扭亮了燈,把盤子拿到另一個房間,坐進我心愛的、有橘色條紋的那把椅子,每嚐一口,我就想──嗯,好好吃,再棒也沒有了,好香哦──但那每一口中,我也嚐出了魂不守舍、飢餓、盤旋和空虛。這個蛋糕,是媽媽替心愛的女兒我所烤的,她對我的愛濃到有時看到我放學回家,她都得強自克制才不讓愛滿溢出來;濃到她給我歡迎回家的擁抱時,我都能感覺出,那擁抱無法完全傳達她想給我的愛。

我吃光了那塊蛋糕,急著要證明自己錯了。

媽媽在六點多時醒來,晃進廚房,看到蛋糕少了一塊,也看到我癱坐在橘色條紋的椅腳邊。她跪下來,撫平我前額熱呼呼的頭髮。

小蘿絲。她說,小甜心,妳還好嗎?

我眨了眨眼,覺得眼皮沈重,好像每根睫毛上都用釣魚線掛了個小小鉛塊。

我吃了一塊蛋糕,我說。

她對我微笑。我看得出她的頭還在痛,也看到她左眉下的隱隱脈動,但那抹笑是真誠的。

沒關係,她說,一面揉著眼睛下方。味道怎麼樣?

很棒,我說,但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起身,也替自己切了一塊,盤起腿坐在我身邊的地板上。午覺在她頰上印下了床單的縫痕。

嗯,她小嚐了一口,妳是不是覺得太甜了?

我覺得喉頭被什麼大的東西湧上來哽住了,疼痛傳到了後頸。

寶貝,怎麼啦?她問。

我不知道。

喬放學回家了嗎?

還沒。

怎麼回事?妳在哭嗎?學校裡出了什麼事嗎?

妳跟爸吵架了?

不算啦,她說著拿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只是討論了一下,妳不必擔心。

那妳還好嗎?我說。

我?

妳啊。我說著稍微坐直了些。

她聳聳肩。當然好啊,她說,我只需要睡個午覺。怎麼了?

我搖頭想把胡思亂想甩開。我還以為──

她揚起眉,鼓勵我說下去。

味道空空的,我說。

妳說蛋糕嗎?她驚訝地輕笑了聲。有那麼糟嗎?我是不是少放了什麼?

沒有,我說,不是那樣,比較像妳出去了。妳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不斷搖頭。這些話,這些蠢話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好端端的啊,她開朗地說,沒有不舒服。再來一塊如何?

她遞來一叉子的蛋糕,滿是陽光和可可粉,可我就是沒辦法吃。我用力嚥下一口口水,唾液從喉間哽住的那塊東西旁溜過。

如果再吃下去,晚餐會吃不下吧?我說。

只有在那時候,就那麼一秒,她用怪異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古怪的孩子,她說,手指輕點著餐巾紙,然後站了起來。那好吧,要不要開始了呢?

晚餐嗎?我說。

晚上吃雞肉。她說著看了看錶。來不及了!

我跟著她走進廚房,大約十分鐘過後,喬出現了,他的背包落在地板上,發出像砧台從天花板掉落的悶響。走路回家的他臉紅紅的,灰色的眼睛清清澈澈,深色的頭髮汗溼了;他臉頰上的紅和眼睛裡的亮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想把這一天的經過,令人訝異的趣聞啦、笑話啦、惡作劇什麼的都告訴我們,但他只在廚房水槽洗了洗手,一聲不吭,彷彿有件罩袍把他身周的空氣都裹了起來。

媽像是想了他一整年那樣地擁抱他,他則像拍小狗狗似地拍著她肩膀,我們三個一起切菜、清洗,媽媽煎著雞胸肉,好搭配綠豆莢和飯。喬瑟夫用稀釋的漂白水噴灑水槽裡的砧板,油在煎鍋裡滋滋響,我想讓思緒回到學校的事情上,但還來不及這麼做,剛才的焦慮又湧回來。我看著媽媽把生雞肉放進麵包屑裡滾,心想:要是那味道也在雞肉裡呢?或在飯裡?

六點四十五分,爸的車開進車道,停好了車。像平常一樣,他高高興興地打開門,對著玄關大喊著:我回家囉!上了一天班,他又黑又濃的頭髮變得又塌又亂,他一忙起來,就會用手撥弄頭髮。

他在廚房門口停步,但我們全都在忙,沒人去跟他打招呼。

看哪,多棒的團隊!他說。

嗨,爸。我說,一邊朝後揮了揮刀子。對我來說,他一直有點像客人。歡迎回家,我說。

 

本文摘自《檸檬蛋糕的特種憂傷》 春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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