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聰威
她在育幼院長大,以為自己已經學會活下去的最好方式。
她成為孩子們最歡迎的老師,戀愛、結婚、創業,
但這些勉強完美的事物,終究要從她的手裡,一件一件失去。
直到她發現,唯有一個十五歲男孩,將是她最後的救贖,也是最痛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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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看手機,是從小初家裡打來的。
「老師好,我是小初。」
「你好。」
「我是來跟老師道歉的。」
「道什麼歉?」
「媽媽問怎麼回事,我就把事情告訴她了。她罵了我一頓,叫我打電話來跟您道歉。」
「你自己不想道歉嗎?」
「自己也想,只是說媽媽也這樣說。」
「誠心道歉,我才接受。」
「嗯,我是誠心的。」
「嚇了一跳嗎?」
「嗯。從來沒見過您這麼生氣。昨天那樣走掉,我還以為您不要我了。」
她笑了,「又不是在演電視。」
「因為怕您生氣啊。」
「別裝了,一直您啊您的,這樣很難過吧。」
「嗯……」
「你在想什麼?幹嘛不說話?」
「老師太不明白現在的孩子想些什麼吧。」
「總之不許胡思亂想!」
「想老師也不行?」他的聲音像尖銳石塊丟過來,「也太嚴格了。」
「特別不行想我,我不喜歡被想。」她咬咬牙,這孩子在說些什麼啊。
「就像不喜歡拍照一樣?」
「對,會讓我神經緊張。」
「被人家想怎麼會知道?」
「我會知道。」她可以看出那眼神,聽出那聲音,「你不懂。」
「因為我是小孩子?」
「對,因為你是小孩子。」
「哈!」電話那端傳來清亮爽朗,跟太陽出來了一樣的笑聲,「還好我是小孩子,不用懂這些。」
她覺得這陽光曬傷了自己,也讓自己一下子明白那心多麼空蕩不堪,毫無遮蔽。因為整顆心一片光滑堅硬,什麼可以躲藏的縫隙都沒有,只能永遠赤裸裸地面對這世界,「如果我也有曾經不懂的片刻就好了。」她想,「我就能有一處可以回去窩著的小小洞穴。」
「那周五我們打羽毛球嗎?」
「我會帶球拍去球場,六點。」
「謝謝老師。」
「別客氣,小初。」
「byebye。」
「byebye。」
羽毛球隊解散後,在兩間教室中央的花棚底下,椅凳上,「送給妳。」小初說,「道歉的禮物。」
接過禮物,是一本方正的褐色布面相簿。翻開來的第一頁,黏貼在上頭的,便是第一張他拍的拍立得,只有半張臉,光色斑點流淌,驚恐不已的她。逐頁翻過去,都是自己的照片,大部份都在他房間裡拍的,每一頁的右下角都標注了清楚的日期。雖然不是每一次見面時的照片都有,但仍像是周記似的,記錄她穿了什麼衣服,那天是否化了妝,看來是否疲累,戴著黑框眼鏡或是隱形眼鏡,這周是否剪了頭髮。有時坐在椅子上、床上,有時站著、靠著門邊或衣櫃。大多數是正正經經地看著鏡頭拍,有一些則是他趁她不注意時偷拍的,但那表情也沒多自然,總是反應迅速地瞪著鏡頭,不甘不願似的。有幾張是在客廳或是廚房拍的,多半是小初媽媽不在家,他們輕鬆一點,在房間之外上課,甚至有一組連續照片,她穿了圍裙,端一壺茶正繞過吧台,啪啪啪啪地走向他。她看了不禁微笑起來,本來還以為自己每天都沒什麼變化,一日複製一日地過生活,沒想到光是同一件亮紫色的高領保暖衣,也換了幾次截然不同的搭配,圍絲巾、戴項鍊、套在T恤、圓領毛衣或橘紅色運動外套裡。她驚訝地發現,居然穿過一件領口寬鬆的暗紫色繡花薄衫,因為姿勢略為傾斜,露出了裡頭的黑色圓瓣蕾絲肩帶。
有時候穿得好隨便,只穿件緊身的綠色T恤或格紋襯衫和牛仔褲,將胸部包得又大又圓。有時還挺慎重的,雖然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但卻穿了領口有大片花瓣剪裁的白色連身洋裝,披著黃紅變形蟲花紋的淡藍色底絲巾。
自己也覺得,總是剪相同的髮型,長度也應該一模一樣,可是從照片裡一看,髮尾像吸收水份的蕨葉般敏感亂翹的角度,瀏海形成的方式,有時只有一縷垂落,有時像鋸齒狀排列,有時用髮夾夾起來,一片光光的額頭、紮好馬尾或盤成包頭的樣子,都讓自己看起來如此不同。忽然覺得,光是看照片的話,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麼無趣的人。
最後一張,是他在園遊會為她拍的唯一一張照片。她想,假如一開始便走向攤位去跟他打招呼的話,應該會拍更多的照片,他那天帶相機去的目的,一定有一大部份是為了好好拍她吧,畢竟在家裡已經拍得夠多了。她看著這唯一一張照片,照片裡背後人潮擁擠正如當天的景況,身旁一位路過的太太似乎被人一推,剛好也轉頭看著鏡頭,一臉「這是在幹嘛的表情?」
那她自己呢?
沒什麼特別的,穿著黑色的高領薄毛衣、一件軍綠色防風外套和磨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隻手提著提包,一隻手稍稍捉住外套下襬,雙腳併攏地站著,長長的頸子朝右邊微微伸長,像是刻意要露出髮絲間的耳朵,戴著菱形黑框眼鏡,被冷風刮紅的臉,正對著鏡頭……但她忽然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跟報紙上的「猜猜這個圖哪裡有問題」的遊戲一樣,明明覺得哪裡不太對,卻一下子說不上來。
重新翻了翻前面的照片,最後這張照片,跟其它那些變化多端的照片有什麼不同呢,這不同緊緊捉住了她,不對,不僅是照片上的不同,那好像是在告訴她,自己本身也確實已經變得不同了,只是她沒有發現而已。一瞬間,她掩著嘴,淚水泛滿眼眶,幾乎要哭出聲來。
這是整本相簿裡,唯一一張笑著的照片。
本文摘自《師身》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