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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醜

我花了幾乎二十年,承擔著毫無必要的自卑感,直到成年以後,才逐漸培養出自尊自信自我。即使有丈夫大力褒揚,我仍然不覺得自己有啥好看,但是,我很確知自己容貌體態以外的優點,而且很腳踏實地的過著自己選擇的生活。

作者/草莓圖騰、繪者/良根 

從小就覺得自己長得醜。

  

五歲的時候,回爺爺家為他慶生。吃過午飯後,爸爸被拉去打麻將,媽媽照例蹭在廚房,洗切剝煮,預備晚飯壽宴二十四道大菜,優良媳婦團主力大將。我一個人蹲在院子裡,看爺爺養來要吃的那一大缸牛蛙。水泥砌成的大缸,上面用沉重的粗鐵絲網罩住,裡面密密麻麻蹲滿肥大壯碩的青蛙,雖然表皮平滑無疣,但感覺還是黏糊糊的。牛蛙長得比普通青蛙要肥壯,眼睛突起,帶著青苔的腥味,看起來很陰險,演出童話一定不會派到好角色的,沒想到大人居然養來吃,可怕極了。

  

寧靜的午後,牛蛙發出嘈雜的呱呱咯咯叫,不時有牛蛙試圖投奔自由,奮力向上彈跳,撞在鐵絲網上,發出砰的好大一聲,然後頹然的一聲撲通,又掉回囚禁牠們的水牢。

  

我既好奇又害怕,看得著迷。姑姑從廚房走出來,冷不防,忽地狠狠捏住我的臉頰,搽了鮮紅色蔻丹的指甲,深深陷進肉裡。姑姑一面大力掐住我臉頰、一面扭擰,說:「妳那ㄟ生尬這歹看?啊?我生目周不曾看過這歹看ㄟ孩子,妳老爸又窮酸,將來沒有樓阿厝乎妳陪嫁,看妳要安怎樣才嫁得到尪婿喔。」(翻譯成標準中文,是問:「妳怎麼會長得這麼難看,啊?我長眼睛沒見過比妳更醜的小孩,妳老爸又窮酸,將來沒有樓房給妳陪嫁,我看妳是要怎樣才嫁得出去喔。」)

  

講到最後那個喔字,姑姑的手指扭得更加用力,下死勁重重捏了一把,彷彿這樣做可以加強她的語氣似的。我吃痛不過,掙扎起來,姑姑笑了,鬆開手指,一巴掌拍在我臉頰上,打開花園的門,走出去了。

  

下午三點多的太陽,曬得使人發暈,我的臉頰疼痛難耐。可是除了臉頰上激辣辣的痛楚,還有一點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堵在胸膛裡,更加難受。我呆呆的坐在水缸邊,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打開廚房的門走出來,蹲在我面前,涼而香的手指還濕漉漉的,無比輕柔的按在我疼痛不堪的臉頰上。很難形容媽媽臉上的表情,很像某一次我腦震盪住院,昏迷三天以後,睜開眼睛,第一個就看到媽媽,那時候她的臉上也充滿這樣難以形容的神情。

  

本來麻麻的不覺得怎麼樣,一看到媽媽眼睛裡洶湧澎湃的情緒,馬上就感覺到眼淚的必要。

  

但是我沒有來得及哭,媽媽伸出一隻手指,豎在嘴唇邊,示意我噤聲。很快的左右看一下,確定親戚都不在視線範圍,握住我的手一起,靜悄悄地從後門走出去。穿越整片綠油油的稻田,田埂細細窄窄,土壤踩下去軟軟的十分有趣。然後穿過比人還要高的芒草,頂端是白茫茫粗棉絮似的芒花。最後到達河邊,在沒有人的河堤上坐下來。媽媽捧起我的臉頰,仔細端詳上面的青紫色的瘀血,指甲戳破的皮膚已經腫了一大片,她沒有說什麼,伸手環繞著我,給我一個緊緊的擁抱,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我馬上張開嘴大哭起來,滾燙的熱淚流過受傷的臉頰,更是痛不可當。我忽然覺得好痛好痛好痛,而且好委屈好委屈好委屈,媽媽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哭出聲音,急急四下張望,神情有些倉皇。我埋在母親清香的懷抱中抽噎,好久以後,媽媽收了淚,溫柔的用手帕把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汗水、眼淚、鼻涕擦拭乾淨。我抬起頭來問她:「我真的長得很醜噢?」

  

媽媽微笑,柔聲但是肯定的說:「妳一點也不醜,妳是媽媽的蘋果臉,媽媽的寶貝蛋,妳一點也不醜……」

  

媽媽的聲音漸漸有些顫抖,那一抹微笑跟她的嘴唇一起顫抖起來。她緊緊抱著我,眼淚再次滴落在我的髮梢。

當晚的壽宴非常成功,媽媽的廚藝在親戚間是有名的,一道子母香酥雞端上桌,貌似完整的全雞,其實已經卸了骨頭,裡面用炒過再同雞肉一起蒸熟的臘腸糯米菜飯塞得實實,整隻雞炸得金黃迸脆噴香,坐在翠綠的生菜葉上。雞旁邊擺滿沒有剝殼的蛋,以為是水煮蛋那就錯了,殼剝開一看,裡面是八寶神仙蛋,蛋敲開一個小洞取出蛋液,和蟹肉雞湯香菇竹筍末攪勻,再填回蛋殼蒸熟,功夫異常繁瑣複雜。其他的什麼富貴一品筍乾燉蹄膀、清蒸粉蚌、茄汁明蝦、大燴蝦子烏參……相比之下,好像是用來填胃的粗菜而已。

  

菜色既精緻且美味,與會的客人讚不絕口,爺爺龍心大悅,爸爸也覺得很有面子,場面非常熱鬧,沒有人注意到媽媽微腫的眼睛和我瘀紫的臉頰。爸爸看到是看到,只以為我下午在院子裡玩,給什麼毒蟲螫了一口,吩咐媽媽睡前要記得拿無比膏給我擦擦,姑姑還嘲笑爸爸教女不嚴:「女孩子這樣愛趴趴走,現在不過破相,將來要野成什麼樣子還不知道哦。」

  

沒有人注意到什麼,但是我看到了,人群裡的媽媽肩膀忽然哆嗦了一下,僵直了幾秒鐘,好像挨了一皮鞭似的,臉頰飛紅,但是握緊的手指關節是刷白的,她一言不發的轉回廚房去照顧壽麵了。

  

我真是個記仇的小人,三十年過去,當時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而且對姑姑的厭憎之情毫無稍減,反而與日俱增。時至今日,我仍然想不通那天她這樣欺凌我的動機。我媽也沒有跟她吵架,我爸也沒跟她借錢不還什麼的,那樣毫無因由的惡真是極惡,何況是以大欺小的去搞一個五歲小孩,簡直下流。

  

如果有朝一日我得到消息,姑姑舌頭生癌,醫生得把她的舌頭剪斷以免癌腫蔓延,我大概會高興得笑出來,笑四十八個小時停不住以後,出去買煙火回來放,還兼開香檳以茲慶祝,善惡到頭終有報,哼。

  

可是傷害就此造成,而且是連我媽的肯定、擁抱、眼淚都沒能消毒拔除的。我自幼就覺得自己醜,整個國小我都沒有照過鏡子,反正每天出門上學前有媽媽替我打點一切,及腰的長髮洗淨吹乾梳通,紮成馬尾巴或是麻花辮,有時候公主頭,有時候用髮箍,或者緞帶,也許髮夾。制服絕對乾淨平整,裙子口袋有衛生紙,胸前口袋要別手帕,帽子內緣繡名字,雪白的小短襪,閃亮的黑皮鞋,統統由媽媽打理好,衛生檢查從未有任何問題過,根本不用照鏡子。

  

喪母之後被送去住校,青春期的少女多麼在意自己的容貌呵,同學們對著鏡子偷偷抹唇膏,噘嘴做表情,擠臉上的小痘痘,我從來不加入,情願盯著書本,也不願意照鏡子。就算往鏡子裡匆匆一瞧,也不過是為了檢查自己服裝儀容可有端整,扣子是否整齊扣好,裙子可皺,或是褲子拉鍊有無拉上。

  

印象裡,我從來不曾對著鏡子顧盼生姿,迫不得已必須對著瞧,也總是覺得尷尬,眼睛太小、鼻子太圓、嘴唇太厚、皮膚太差……統統都是缺點。因為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十分討厭鏡子,睡覺前總是把附近鏡子蓋上。許多人一直以為我迷信,什麼睡著了怕靈魂走到鏡子裡頭迷路回不來,其實純粹是怕半夜不清醒,猛然看到自己會被醜女嚇一跳。

  

連帶的也討厭攝影機跟照相機,一看到鏡頭對著,臉馬上僵掉,大頭證件照避無可避,非照不可,幸好照完一次可以沿用許久。其他的場合,每次有人拿出相機,我就跑去上廁所,一副膀胱無力的樣子。學校、班級要拍團體照,我總是盡可能躲開,閃閃縮縮,藏匿在人群裡。拍出來的照片,要嘛只看到半邊臉,要嘛只有肩膀或是頭髮出鏡,永遠不會正面愉快的面對鏡頭,簡直像是無意間攝進一隻淡淡的鬼影子。

  

心理學上有個解釋,我這種行為,叫做自我認知的否定,對自己的存在價值甚表懷疑。白話一點說,就是不大看得起自己啦。加上我老子似乎也不大欣賞我的長相,年輕時約會並不少(好吧,其實是很多),吾爹老是得做接線生,告訴眾男:「我家女兒不在。你們大好青年不讀書求學上進打電話來吃閉門羹幹什麼?」然後就忍無可忍發表侮辱性的宣言曰:「妳長得又不好看,個性又這麼差,怎麼電話還是那麼多?」日積月累的聽下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醜八怪也有春天嗎?

  

有很多男生追求,約會從不間斷,並沒有使我提高自我意識,我的注意力一向不在男人身上。在學的時候忙著讀書考試,參加各式各樣文科的比賽,中英文作文,演講,即席演講,朗誦,話劇,辯論,等等等等。其他的時間,學校的圖書館更使我心醉神迷。在那些充滿墨香跟灰塵的扉頁之間,有一個又一個浩瀚廣闊、深邃美麗的宇宙等我開發,即使封面看起來老土陳舊,印刷不精美,毫無吸引人之處,走進書的世界,簡直像踩入桃花源一樣,真可「不知有漢」啊。

  

投入職場之後,我的心思全放在$上,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大概有十八個小時想的是工作,其他時間睡覺。如何幫老闆賺進更多錢,簽下更多客戶,提高自己佣金,是我唯一的中心思想。不上班的時候只會穿白T恤、白襯衫跟藍色牛仔褲,上班穿的衣服是公司付帳的套裝,照目錄挑選深深淺淺的灰色米色杏色,根本不大試穿,西裝外套裡面搭件連身洋裝,不露肉即可。絲襪是禮貌,挑最接近自己膚色的。只有黑色高跟鞋,全體同一個式樣,三吋半,尖頭細跟密封,鱷魚皮。一口氣買下七雙,天天換著穿,沒有人發現我每天都換鞋子,難為人家,統統一色一樣咩。

  

這個時候追求者更多了,可是我沒有因此比較滿意自己的容貌。照鏡子化妝的時候,老覺得看到的臉十分陌生;拿到相片時,常常有「咦這個人是誰」的困惑。漸漸比較習慣自己,覺得說醜也不太公允,但是我始終覺得自己不漂亮,最多只算是五官端正,統統放對地方而已。

姑姑的話造成畢生傷害,再怎麼被愛,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好看過。有一陣子常常很希望碰到活神仙,可以許我三個願望。我一定要財富,多到拿錢來點菸也花不完,永生永世再不用擔驚受怕,不虞匱乏。要健康,不然有那個錢沒那個命花也是白搭。要美貌,而且要那種毫無爭議性的美麗,像蕭X或是林X玲那樣的大美人,即使被說個性討厭還是「很假」,都不能否認她們是美女的那種美麗。

  

可惜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神仙,神經病倒是見過不少,總不能向神經病祈禱唄?

  

修那堂心理學,原本只是因為需要一個文科的學分,後來卻對我有莫大的正面影響。我在理論書本筆記考試論文之間,尋到許多解答,更多的是了解以後帶來的心平氣和,很多事情,一旦解釋以後,就比較容易接受。

我終於學會面對自己。

  

許多極力避開不欲面對的過往,莫名其妙加在身上的傷害,深藏心底不知道如何排遣的憂憤怨恨,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侵蝕毒害我的靈魂。正面檢視自己的內心之後,我終於承認,自己有許多作法想法其實不健康,那是受過創傷之後,本能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出的交替反應。慢慢的,我的外在終於跟內心取得和平,漸漸融為一體,不再老是有「兩面人」的感覺。我變成一個比較完整的個體,比較坦然,也比較沒有包袱,更重要的是,我真正的接受、並且喜歡上這個自己。

  

然後,我才逐步擁有快樂和愛人的能力。

  

我的童年非常快樂,而且被母親無比嬌寵,母親的愛和照拂,像是厚沉沉的絲絨帷幔,把現實的崎嶇醜惡與不平坦隔絕在外,裡面的世界柔和溫馨,充滿玫瑰花跟牛奶糖的香甜。姑姑的惡毒,不過像是偶爾窗戶沒關牢撲進來的怪風,掀起一點點窗簾,砸碎了一樣精巧的玩意兒(比方說,我的自我認知),跟後來我必須面對的苦難相比,這簡直不算什麼。

喪失了母親的庇蔭,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扯出殼子的寄居蟹,柔軟、毫無武裝,被扔進大海裡去自生自滅。

(未完)



Latte時間:

1、我爹傳統,對他來說,好女人要像我媽,溫柔婉約、刻苦耐勞、忍耐退讓、謙遜大方、體貼入微,吃盡委屈辛苦都不發飆的。我豈止不及格,簡直沒有罵出好竹出我這棵歹筍來。

2、比方說,林語堂的書。這位大師的書灰撲撲一大本,封面是阿伯玉照,毫無廣告力可言。可是內涵之豐富機巧華美……嘩。

3、你知道,外表看起來冷淡堅強其實內心千瘡百孔那種啦。

本文摘錄自時周文化出版「時光」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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