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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迷路中,為心找到出路

文/ 曹馥年

 

I cannot rest from travel: I will drink我無法自旅程暫歇我要

Life to the lees; all times I have enjoy’d痛飲生命直至渣滓。我盡極享受

Greatly, have suffer’d greatly, both with those/也大量吃苦,

That loved me, and alone時而有愛我之人相伴時而獨行

 

—Alfred TennysonUlysses

 

丁尼生(Tennyson)的詩《Ulysses》,是大學兩年的英國文學課少數留在我長期記憶裡的片段。「Ulysses」是拉丁語的轉寫,指的就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奧德修斯(Odysseus)。他以木馬屠城計攻下特洛伊後,因觸怒海神波賽頓,與夥伴歷經十年,披荊斬棘擊退怪物,終於回到故鄉與妻子的身邊。丁尼生在這首詩中揣摩奧德修斯晚年的心情,在沉潛與追憶後,縱使英雄白頭,他仍帶著不變的鋼鐵意志回到海上,展開一段追尋新世界的旅程。

 

在教授抑揚頓挫的朗讀音調中,我將自己從教室抽離,想像自己也在那條船上,駛向未知征途。我從小就喜歡做夢,尤其是冒險的夢。妹妹出生前,我當了八年的獨生女,沒有玩伴的時候,我就將自己置入卡通與童書的情節內,拿著奇妙古怪的武器,在某個遼闊草原或破落要塞,與假想的同伴合力抗敵。

 

做夢歸做夢,回到日常生活,我依舊循著多數台灣年輕人成長的腳步,念書、升學、進入職場。我的工作是報社記者,生活就是不斷追逐他人的故事,並將其安放在數百字篇幅的方框內。

 

直到生活遇見瓶頸前,我不曾將一趟長途旅行列入人生規畫中。當我躺在床上,或在日常生活中偶然失神,安全地在腦海裡天馬行空時,我從來沒想過,我有一天會被自己推上一場意料之外的獨旅。縱使比起冒險,這更像是場跌跌撞撞,狼狽比榮耀時刻多的自我流放。

 

這是出發前完全無從想像的旅程。

 

在南極大陸露營,在凍寒的清晨聽著企鵝走過營帳的輕盈腳步聲;在北極圈沙發衝浪,和沙發主人捧著熱茶聊著因紐特人的文化傳承;法國的夜晚和背包客翻垃圾袋,撿起麵包店淘汰的打烊麵包;在亞馬遜雨林,躺在人力划槳的小舟上,把手伸進涼涼的河水裡,看著星星隱去,天空逐漸亮起。在冰島,飛往首都的國內班機剛好飛越噴發中的巴達本加火山,下方火紅岩漿滾動,在火山口繞出燒得金紅的圓圈,順山勢往下流淌;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看著廣袤大地被夕陽染成紅色;坐在印度的長途火車上,看著一張張臥鋪上流轉的日常。

 

這是趟看盡人性的旅程。

 

在厄瓜多,小偷在十秒內偷光我旅行頭三個月的所有記憶。筆電、兩台相機、簽證、信用卡與照片全數消失。滯留在首都基多的五天,我面對只會搖頭說抓不到小偷、最後甚至指著大門要我離開的警察;熱心帶我添購裝備的台商會榮譽會長與台灣商務處秘書;淋著大雨帶我到處找相機電池的當地人,在這個赤道國度遍嘗人情冷暖。

 

在土耳其,不跟團,自己上人頭山,接駁業者故意拖延時間,最後露出真面目,聲稱唯有搭他們昂貴的接駁車才趕得上夕陽;旅館開出比原價高一倍的住宿,還誇稱這是方圓數公里最優惠房價。幸好沿途總有貴人相助,當伸出拇指搭便車,總幸運遇見好心人停下載我一程,甚至把車上的食物飲水全塞給我,山上寒風陣陣,心頭卻一點也不冷。

 

這是趟幸福地吃苦的旅程。

 

一天預算只有一千元台幣,景點博物館的票價卻連年調漲。當柴米油鹽開始滲入旅行,煩惱該怎麼精準運用愈來愈少的存款;開始為搶超市打烊前的出清食材縮短景點參觀時間;因超出預算割捨美食;為了買博物館與表演門票,連吃十天法國麵包夾超市特價火腿生菜、總是住在便宜卻沒有隱私的男女混宿hostel或靠夜車移動,每天睜眼看見的是陌生的房間、聽著陌生語言,雖總有漂亮風景或有趣事物可看,但心境和以往工作累了的休閒度假截然不同。比起旅行,某些時刻更像是在世界討生活,但我享受每一刻的高低起伏、大好大壞,因為這真的是once in a lifetime,一輩子難得的機會,在世界各地體驗人生。

 

這是趟學習和自己相處的旅程。

 

跳脫社會賦予的時刻表,生活不再被上下班切割,具象的時間是一張張前往下一座城市的長途巴士車票。旅行之初,我一早出門,匆忙趕景點、總想在有限時間內看到最多;旅行過半,我放慢腳步,好好吃頓早餐再出門;喜歡一個小鎮就多待兩天;遇到聊得來的人們可以整天窩在hostel、不再跟一口氣跑完一大堆景點的旅行團,自己選幾個喜歡的點,和當地人一起搭大眾運輸工具緩慢移動,好好把風景看進眼裡。慢慢放過以往完美主義、事事把自己推到極限、甚至逼出病來的自己,學會放鬆、學會享受,花更多時間與自己對話,重新定義自己想要的旅行。

 

無論是啟程、在路上或安然返家,一直有很多人恭喜我完成我的夢想。事實上,環遊世界不在我的夢想之列,我也無法從冒險、壯遊或其他同義詞對應出這趟旅行給我的感覺。出發前的幾個月,我幾乎失去對未來的方向感,這361天的迷航,像是人生的一個過渡、一個讓失速生活踩下剎車的逗號、或試著為渾沌生活尋找的情緒出口,在一次次迷路中,為自己的心找到出路。

 

擔任記者時,我最喜歡尋找「人」的故事。人生是本書,市井小民的一生,精采程度不輸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一個人旅行,讓我有機會認識更多人。比起美麗的景點、巍峨的歷史古蹟,與人們的相遇,是我旅路上最深刻的時光,無論是簡短交談,或共同旅行一段,從他們身上,我得到一把把鑰匙,讓我解開對自己,或對世界的某些疑惑,也看到燦爛的、動人的、殘酷的、傷感的種種人生百態。

 

從啟程到回歸,我得到非常非常多人的幫助,隨著旅行時日累積,我也從拉著資深背包前輩猛問問題的人,逐漸成為分享經驗、回答他人問題的人。這趟非關夢想的出發,竟意外成為鼓勵他人實現夢想的力量。看到朋友順利解決旅路上的困難,或實現醞釀多年的旅行計劃,是我始料未及,也無比感動的事。

 

就像奧德修斯一樣,旅人漂泊時總想著家,回家後又想著何時再出發。而人生是比環遊世界更困難的旅程,這一年經歷的種種像是無形的燃料,讓我在自己的人生重新啟程,繼續勇敢地走下去。

 

I am a part of all that I have met;是我所有遭遇中的一部分

Yet all experience is an arch wherethro’一切經驗彷若一座拱門

Gleams that untravell’d world, whose margin fades門外閃耀未曾遊歷的世界

For ever and for ever when I move.我步步向前世界邊緣也不斷、不斷地消退。

 

Landing

寄給自己的最後一張明信片比原定時間晚一個月又十天才到達,我一度以為它寄丟了。

 

那是我在紐西蘭瑪塔瑪塔哈比屯買的明信片,是電影《哈比人》系列的劇照。照片從比爾博住的袋底洞裡頭往外拍,一片綠草如茵的中土世界,往遠方延伸的天際線,像是有無限可能。

 

明信片外又套了個塑膠封套,上頭貼張新加坡郵政的貼紙。看來這明信片是被誤寄到新加坡去了,在我環球旅行第一站繞個圈,又在某個郵局的好心員工幫忙下,重新投遞到正確的地址。假如明信片會說話,真想聽聽它的故事。

 

我一字一句讀著上頭的黑色字跡,像是拆開一枚時空膠囊,裡頭滾出一位既陌生又熟悉的旅人從遠方捎來的訊息。讀畢,我把明信片珍而重之地捧在掌上,羽毛般輕盈,卻把我釘回地球表面。

 

***

回台灣到上班之間的空白時日,拜訪朋友、找同事吃飯,也去平溪看了天燈。透過車窗大片玻璃看著移動中的風景,睡睡醒醒,就像這三百六十一天的每一次移動,只是這次的場景是切開天際的電線,與一畦畦的水田。

 

褪下無名指的假婚戒,摘下一年不離身,以應緊急狀況時求援的哨子項鍊,穿回牛仔褲與娃娃鞋,重新留起指甲。一大一小兩個背包仍安穩在牆角,母親叨念著背包怎麼那麼髒,但就是不想清理,深怕一洗去包上的泥塵,便一併洗去了路上風霜的記憶。

 

身上的深淺曬痕和腳背的跳蚤疤一樣終會褪去,只有手腕上塔基雷島(Isla Taquile)的編織腕繩不捨卸下,密實交纏的絲線,把大半個世界的故事也密密紮紮地收攏在裡頭。

 

腦海不斷閃現旅路中的記憶片段,在廚房燒開水時想起里昂的長階梯,刷牙時想起印度火車站的擁擠,在超市買東西時突然想起土耳其番紅花城某個爬滿樹藤的花架。我像是走在長長的時光圖書館中,某個卡片目錄櫃突然開啟,掉出一地畫面,意識流似地毫無邏輯。有時我會閉上眼,在這些片段中停留久一點。我會永遠懷念這段旅行的日子,一切卻又提醒著自己已經繼續向前走的事實。畢竟已揮霍過多運氣、過多包容,卸下背包,重新上肩的是責任,對自己,也對他人。

 

***

「離開這裡,妳會比現在更好嗎?」

 

那時急欲偷看的未來,如今已寫好答案。我又將鋼戒套回指上,回到同一份工作,到新城市面對陌生事物與新的職場領域。來來去去的人、隨時變換的場景、各式各樣突發的危機與狀況,一如仍在旅路上,只是換了身分與心境。

 

這不是一個能用「好」與「不好」二分法回答的問題,離開的這段時間,大環境並沒有變得更好,反而更加複雜。在他鄉,我可以任性地轉身;回到故鄉,唯有留下來,才有機會做點改變。問題依舊存在,但至少能帶著這一年的力量,去面對種種順逆。

 

回家是比旅行更困難的功課,畢竟旅行時只要想著怎麼活著,回家後要想著怎麼生活。生活比生存更難,但有時想想,那麼艱難的時刻都過了,事情總有辦法化解的。

 

***

旅行之初,和外國旅伴道別時,對方在再見之外常會加一句「enjoy」。我起初不以為意,到了旅行中期,簡單的語彙聽在耳中有了不同意義,我開始在道別後也加上一句「enjoy」,風景不是用趕的,是用品味的,品味酸甜熱辣嗆,各式各樣的人生風景。

 

最後的最後,我再把這詞送給自己,試著enjoy 所有發生的一切,無論好壞,縱然沒有那麼簡單。

 

這是這一年,學會最重要的一件事。

 

本文出自《出發!到世界討生活》山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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