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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冷也冷不過人心

文/耀一

 

養寵物和談戀愛一樣,都是需要勇氣的。在這兩件事上,永遠都是開始時快樂有多少,結束時痛苦就會翻倍。

 

 

今天是瑪尼被我收養的四周年紀念日。她是一隻可愛的串串[1],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每次看見瑪尼,我都會想起小豆子。

小豆子是我收養的第一隻狗狗,蘇牧。

 

 

小豆子是老媽的朋友楊哥送的。因為他女朋友不喜歡狗。

第一次見到小豆子時,她趴在我家客廳的角落,背對著門。我打開門時以為是一件毛衣。當時我還奇怪角落裡為什麼有件毛衣,因為那時正值炎夏。

老媽從房間裡出來,與此同時,小豆子轉頭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又背對著我趴下。

一看是狗,我整個人都興奮了,趕緊跑到她面前,蹲下身仔細看她。

真心好看!特別是眼睛……

「哎!媽,她怎麼在哭啊?」

「你腳太臭,靠她太近了。」

「玩笑歸玩笑,」老媽說,「貓啊狗啊的很通人性,會讀心術。小東西知道老楊不要她了,所以難過。」

我摸著小豆子的頭問:「她叫什麼名字啊?」

老媽說:「哎喲,忘了問了。」

我說:「無所謂,反正現在跟我們了,重新取一個吧。」

我說完站起身來回走,邊走邊叫各種名字,從最普通的「歡歡」開始,一直到我叫「小豆子」這個名字時,小豆子終於「汪」了一聲。

我說:「喲!她喜歡這個名字!」

老媽說:「你個小炮子[2],踩到她尾巴了!」

雖然是個誤會,但最終還是用了「小豆子」這個名字。

 

 

小豆子來的第二天,我就發現她有個很好的習慣,就算憋死也不在家裡隨地大小便。

那天早上我還沒起床,聽見她在客廳裡嗚嗚叫喚。我以為她又思念楊哥了,起床去看她。

小豆子見我出來,走到門邊,抬起一隻小爪子拍門。拍幾下,看看我,再拍幾下,又看看我。我不知道她要表達什麼,打開了門,她突然衝了出去。我趕緊跟上。她跑到一個牆角停下,一大攤尿在她身下漸漸散開,目測約半瓶啤酒的量,一點兒都不誇張。

 尿完她回頭看了看我,和我對視數秒後,突然一個轉身絕塵而去。

 我一邊叫她的名字一邊追,一直追到大馬路上。托車流的福,我總算抓住了她。因為還沒有準備狗繩,所以我只能抱著她走回家。到家門口才發現,因為走得太急,忘了帶鑰匙,於是只好又抱著她去我家飯店。幸好,飯店距離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程。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只會就事論事,而忽略事件背後隱藏的玄機或者說暗示,比如小豆子這次的舉動。她跑是想去找楊哥,這表明了她對主人的忠誠與執著。這點我意識到了,但我沒意識到現在我是她的主人。等我們彼此熟悉了,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得不把她送走,她也會一樣發瘋似的來找我。

 中飯過後我買了狗繩和狗食盆,回來的時候,店裡的服務員都在逗她玩,只有蘭姐站在一邊看著。

我問蘭姐:「你怕狗啊?」

蘭姐搖了搖頭,說:「倒也不是,不過小貓小狗的在我們老家叫斷腸貨,少接觸得好。」蘭姐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然後又說:「對了,你談朋友啦?」

我搖了搖頭。

蘭姐說:「那你要做好準備了,養寵物和談戀愛一樣,都是需要勇氣的。在這兩件事上,永遠都是開始時快樂有多少,結束時痛苦就會翻倍。懂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之後一人一狗、一前一後往家走。

 

到了家,小豆子喝了幾口水,然後又趴在地上,嘆了口氣。我席地而坐,看著她,說了一堆話,感覺就像在勸慰一個失戀的人。

人對狗說話看起來挺白痴的,但養過狗的人都知道,牠們真的能明白你的意思。

相處了大約一個月,從小豆子企圖出逃的頻率來判斷,她應該是接受我這個新主人了。

她開始習慣在我玩電腦時趴在我腳邊;她開始習慣每天早晨坐在我床頭的地上,不聲不響地等我醒來;她開始習慣入睡時讓我摸著她的頭;她開始習慣每天晚飯後把狗繩叼到我面前,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等著我帶她出去散步。

 

很多時候,習慣是屬於雙方的,她習慣了有我,我也習慣了有她。

 

我出去的時候,她會思念我,但她不會打電話,不會給傳呼機留言,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唯有在我進門的那一瞬,飛奔過來不停地搖著尾巴,用眼神告訴我:「怎麼才回來呀!想死你了,汪!」

而在那段時間裡,我無論在哪裡,在做什麼,心裡也總是惦記著她,以至於那段時間老師懷疑我戀愛了。

 關於我和小豆子之間的趣事,我可以說很多很多,說到您睡著。但我還是選擇不說,以免您也愛上這個懂事的小傢伙。往後看您就會知道,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善意。

 


[1] 編按:指混種狗。

[2]   南京方言,指貪玩淘氣的小孩兒。

 

 

春節前的某天晚上,老媽回來和我說,派出所的李叔想借小豆子去他家待一個晚上,說是家裡的門鎖壞了。臨近春節,怕晚上有小偷,他想讓小豆子幫著看個門,他人就在樓下等著。我雖然捨不得,還是答應了。

 

我一邊幫小豆子拴狗繩一邊告訴她,不是不要她了,只是讓她出個小差,我明天一早就去接她。小豆子看著我,一聲不吭,乖乖地配合我套上了狗繩,然後跟著我下樓,被李叔牽走。小豆子走幾步就回頭看看我,我就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她,直到我們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中,我才若有所失地上樓回家。

 

那一夜我醒了好幾次,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滿腦子都是小豆子,甚至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寒冬很多人有吃狗肉進補的習慣!想到這裡,我拍了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傻×,那是李叔,不是李大嘴(《絕代雙驕》裡的那個)。」

 

於是,我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美好的場景,比如春暖花開的時候,帶著她去植物園的草地上撒潑打滾;等到夏天,就帶她去玄武湖圍著湖跑到溼透全身;當秋天楓葉紅了的時候,帶她去棲霞山轉轉,讓她知道有一種人類叫和尚;在大雪紛飛的寒冬,我們一起趴在窗臺上,看著路上的行人凍手凍腳的樣子,一個「哈哈哈」傻笑,一個「汪汪汪」傻叫。

 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小豆子坐在我床頭的地上看著我。看見她那一瞬間的心情,就好像孩子看見最滿意的禮物一樣,覺得這個世界美好到了極點!

正如我之前所說,李叔借狗這件事只讓我體會到我有多愛小豆子,但我忽略這件事背後所隱藏的信息:家裡的門鎖壞了,竟然找不到人來修,連個願意陪他住一晚的朋友都沒有,只能借狗,這人品得次成什麼樣啊?

 

 

轉眼春暖花開,我如願帶著小豆子去了植物園。一人一狗整整瘋了一下午,倆都累成了狗。

 之後小豆子又陪著我熬過高三的衝刺階段,我終於迎來了期盼已久的暑假,一個沒有任何精神負擔的暑假。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帶她去玄武湖瘋跑,整個區就掀起了打狗風。

 

李叔常去我家飯店吃飯,所以他提前通知老媽,要看好小豆子。說到小豆子,他還提起之前借小豆子那晚,家裡真的差點兒進賊,多虧小豆子大叫嚇跑了賊,也叫醒了他。他說:「這次也算是報個恩吧。這麼好的小狗要是被打死,那真是作孽了。」

 

那段時間我剛巧約了朋友要去外地玩幾天,老媽也有事要去外地,所以就想著先把小豆子送回楊哥家待幾天。可沒想到楊哥怎麼都聯繫不上,店裡的配菜師傅說我們可以把小豆子放在他郊區的親戚家養幾天。他親戚家裡原本就養著狗,肯定不會虧待小豆子。我和老媽一合計,也只能如此了。

 

配菜師傅的親戚來接小豆子時,我已經出發了。臨出門前小豆子還在睡,聽到我的聲音,一下子起身看著我。見我要開門,就趕緊跑去拿狗繩。我摸著她的頭告訴她,我要出去幾天,今天會有人來接她,等過幾天我回來就去接她。小豆子鬆開嘴裡的狗繩,對著我「汪」了一聲,然後趴下看著我,嘆了口氣。我笑著抱了抱她,親了下她的頭,然後出門。

 

幾天後的晚上,我回到家裡。老媽早我一天到家。和老媽聊了會兒天後,我說:「明天把小豆子接回來吧。」老媽沒接話,但很快眼睛就紅了,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哦,小豆子……」「被打死了」這幾個字老媽是哽咽著說的。

 

一瞬間我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只是形狀而已,感覺大腦不運轉了。胸口被一股氣頂著,想吐,想大口呼吸,可大腦完全發不出張嘴的指令,整個人傻了。大約一分鐘之後,大腦突然發出指令,我猛地站起身往廚房衝去,嘴裡喊著:「操你媽!」

 

這是我第一次在老媽面前爆粗口。

 

老媽一把拉住我,什麼也沒說,只有哽咽聲。我掙扎了幾下後,站著不動。我沒哭,雖然是雙魚座,但我的淚點有些畸形。

老媽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你也不小了,做事要考慮後果。他們不如畜生,你不能不如他們。你現在衝到派出所最多二十分鐘,但之後你會在裡面待多少個二十分鐘我就不知道了。」

我感覺全身就像被抽空一樣,什麼都沒說,走回自己的房間,鞋子都沒脫就躺在床上。我已經忘記那晚我是怎麼睡著的了。

 

第二天中午到飯店吃飯,蘭姐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

 

送走小豆子的第三天下午,小豆子就跑回來了。因為前幾天下過陣雨,所以她全身髒兮兮的。眼看就要跑到飯店門口了,卻遇上打狗隊,帶頭的就是李叔。因為認識李叔,小豆子沒有跑,被打狗隊抓住。之後小豆子掙扎,被幾個人用帶釘子的木棍給敲死了。蘭姐說,小豆子應該是先回過家,沒等到我們才跑到飯店來的。之後對門鄰居證實,小豆子的確回來過,在門口坐了一會兒,還用小爪子拍過門。鄰居曾讓小豆子去他家待一會兒,小豆子沒進去,因為通常雨天外出回來,我都會先把她的小爪子擦乾淨才讓她進門。她只在家門口坐了一會兒,就跑去飯店了。

 

當聽到是李叔帶隊的時候,我打了個冷顫。這句話遠勝過我看過的任何一部恐怖片。

 天冷不算冷,心寒才是寒!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去店裡吃晚飯。蘭姐告訴我,李叔和老媽在包間裡,我二話不說走進包間。李叔看我進來表情有些尷尬,老媽說:「李叔是為小豆子的事來的。你先坐下來,聽李叔說。」

 

我瞪著李叔,全身一直在發抖,兩手握成拳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失控。

 

李叔說:「打狗帶隊的是我,我不賴,但帶隊不表示我說了算。」說到這裡李叔苦笑了一下:「呵呵,你別看我打狗,我還不如狗呢。狗在老百姓眼裡是條性命,在領導眼裡是任務,是業績,是沒有生命的。我們才是狗。當時打狗隊一共七個人,除了我和一個負責監察的領導,其他幾個全他媽是雇來的痞子!狗在他們眼裡就是錢!一條五十到兩百。你以為我不心疼小豆子啊?我當時就和領導說,這條不是野狗,是這家飯店的,我認識。領導說什麼啊?領導說:『你認識關我鳥事啊?是不是野狗我說了算!』這話你讓我怎麼接?我老家還有老婆、兒子要養。你讓我怎麼選?你以為我這身皮好披啊?」

 

李叔說到這裡眼睛紅了,說:「我今天來就是辦幾件事。第一,把之前欠的賬結清;第二,把這件事和你們說清楚;第三,那些被打死的狗都拖去賣給屠宰場,但是小豆子我死活沒讓他們拉走,帶到中山陵埋了。就因為這件事,領導發火,過幾天我就要調到郊區,這也算是報應吧。你要是還不滿意,李叔隨你怎麼辦,二話沒有。」

 

隨我怎麼辦?呵,我能怎麼辦?我什麼都沒說,起身走出包間,輕輕帶上了門。

原來李叔不是人品次,而是在同事和領導眼裡,他只不過是一隻狗。

 

晚上躺在床上,我一邊聽著歌,一邊回想著和小豆子相處的那段時光。當聽到張學友的〈相信她,關心她〉時,我突然明白了蘭姐說過的話:

 

「養寵物和談戀愛一樣,都是需要勇氣的。在這兩件事上,永遠都是開始時快樂有多少,結束時痛苦就會翻倍。」

我淚如雨下。

我問老媽:「狗狗也有輪迴嗎?」

老媽說:「有!」

 

 

○○九年九月十一日。雨。

 

我出門買菸,在社區的車棚裡遇見一隻小流浪狗。我停下腳步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然後就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回家了。

 

確定她是個小姑娘後,我給她取名瑪尼。對此她似乎沒有任何意見。

我詢問懂狗的朋友,瑪尼是什麼品種。朋友說,應該是蘇牧和土狗的串串。

當聽到「蘇牧」這個詞時,我愣了一下,從心底升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之後我發現瑪尼就算憋死也不會在家裡大小便,這些我從來沒有教過她。這再次給了我那種很奇妙的感覺。

 

有一天晚上,瑪尼蜷縮在角落裡,突然嘆了口氣。這一聲嘆氣猛然勾起了我對小豆子所有的回憶。

我走到瑪尼面前說:「瑪尼,妳告訴我,你們狗狗也有輪迴嗎?」

瑪尼說:「汪!」

 老媽說:「你個小炮子,踩到她尾巴了!」

 

本文出自《再長也長不過等待》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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