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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呎之間的正面衝突

文/理查.莫瑞斯(Richard C. Morais)

初來乍到的那段時光是多麼快樂幸福的日子。盧米埃本身就是個探險的好地方──到處是沒人探索過的櫃子、閣樓、馬廄,還有貯木場和糕餅店,遠處的鱒魚溪流──那段歡樂時光讓我們忘卻了許多損失。爸爸也終於恢復了他的神智,因為開餐廳是他的老本行、是他的核心,因此他立刻坐上了剛進大門處一張不很結實的書桌,把自己埋首在如何在居福莊園重現孟買餐廳的大計之中。


我頭一次真正看到麥洛伊夫人,大概是在我們搬進去之後一兩週。我正閒逛到附近的墓地,準備偷偷摸摸抽根菸,偶然朝垂柳飯店望去,卻見麥洛伊夫人跪在地上,彎腰整理她的石頭花園,手上戴著手套、拿著鏟子,一邊哼著歌曲。在這位廚師身後是阿爾卑斯山壯麗的花岡岩,深綠色的松林空隙處可見一片片的草地和健壯的牛群。麥洛伊夫人熱切地拔草,彷彿那是某種教她快意的治療法。就在我所站之處,可以聽見她連根拔起的劇烈聲響。但我也看到,在這女人柔和的圓臉之下,她沉靜而平和地照顧著屬於她的一方天地。
就在這時,路那頭的馬廄門碰地一聲被用力推開,爸爸和一名拿著梯子的屋頂工人突然由門影裡冒了出來,歪歪倒倒地來到屋前。工人把梯子靠著排水管架好,爸爸則出聲大喊,在庭院裡來回踱步,比手劃腳大吼大叫地指揮工人。


「不,不,」他喊道,「是那裡的排水管,你是不是聾了?對,就是那個。」


清晨的靜謐報銷了,麥洛伊夫人猛然轉過頭來,直盯著爸爸瞧。她戴著草帽、瞇著雙眼,肝紅色的嘴唇緊抿著。我看得出來,爸爸古怪的體型和粗野教她既覺驚駭,卻又受到吸引。但那一刻已經過去了。麥洛伊垂下雙眼,脫下帆布手套,她平靜的種花時間被毀了,於是她緊抓著籃子,疲憊地踏著石階回到飯店。


她背對著街道,開了前門之後猶豫了一會兒,因為正當那時,前院傳來一陣爸爸特別粗俗的叫喊。我看見了她站在門前時側臉的表情──雙脣因徹底的厭惡而緊抿,臉上是一抹冷若冰霜的輕蔑。這是我後來在整個法國見過許多次的表情──高盧人對不如己者的獨特神態,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頭一次看見的情景。


接著,碰地一聲,她甩上了門。 


◎◎◎


我們全家發現了本地的pain chemin de fer──「鐵路麵包」,又粗又硬但滋味卻好,馬上成了我們用來沾醬汁的最愛。爸爸和姑姑總叫我到麵包店「只要再多買幾條」。就在一次採買時,我手臂裡夾著用紙包的這種脆皮麵包,由城中心抄以前有錢人養馬的小巷走回家,卻不經意看到一堵石灰泥牆。


我很快就明白,那是垂柳飯店的後側。這間小飯店的花園既長且深,幾乎就像球場,緩緩地沿著坡地傾斜,來到我所站的地方。嫩綠色的莊園種滿了成熟的梨子和蘋果樹,遠處的牆邊則有一塊用來舖曬水果的粗花崗岩棚面。


梨樹上結實累累,滿是棕色的西洋梨,已經成熟可準備採收,秋日的蜜蜂也醉醺醺地在滿是蜜糖的果實裡嗡嗡起舞。在玻璃下一畦畦的野花和一片片的包心菜、大黃瓜和胡蘿蔔旁,則是一排排小盆的香草,全都整整齊齊點綴在穿越花園肥沃土地的石板小徑兩旁。


花園最深處,左方潮濕的角落是一處堆肥,鐵銅合金鑄成女神造型的龍頭正湧現潺潺流水注入右方沉重的石槽,一旁是長椅和另一株古老而壯觀的楊柳。


我停下腳步。麥洛伊夫人直挺挺地坐在長木桌前,在一旁的我想是她的副主廚,因為她們倆都在廚房的白色制服之外,套著深藍色的厚呢外套。兩人的頭都低垂下來,專業而迅速地處理桌上堆滿的盤碗和容器。但我看得出麥洛伊夫人的手上有個東西,她很快地把它丟進碗裡,接著毫不停頓地把另一隻手伸進她們倆之間的粗木箱。她由木箱中取出一個我覺得長相奇特、很像長刺手榴彈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朝鮮薊。


我看著這位名廚以專業的手法用剪刀修剪那蔬菜的葉子,她銳利地一刀剪下,朝鮮薊參差不齊的葉片都被修得整齊勻稱,教人賞心悅目。接著她拿起切開一半的檸檬,只要剪妥一葉,就把檸檬汁大量地灑在切口處,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朝鮮薊有一種洋薊酸,用這種技巧,就能防止汁液汩汩流出的朝鮮薊葉子顏色染上周遭的蔬菜。


接下來,麥洛伊夫人用一把沉手而鋒利的刀,以刃面朝下穩穩一壓,就把朝鮮薊的頭乾淨俐落地切了下來。接著她又低下頭去,把幾片粉紅尚未成熟的葉片由薊心拔掉。她再拿出另一個新工具,往朝鮮薊內部切去,優雅地一勺舀出薊心。等她終於把朝鮮薊中心的戰利品取了出來,放在一旁已經泡了許多薊心,軟糊多汁的混合醃料中時,你可以看到她一臉滿足的模樣。


這真是教人大開眼界。我從沒見過廚師這麼小心翼翼而又技巧熟練地處理食物,尤其是像這種蔬菜這麼醜的食物。


聖奧古斯丁教堂中午的鐘聲響了,木箱裡幾乎已經空了,但站在麥洛伊夫人身旁的年輕副主廚卻磨磨蹭蹭,動作不如她的老師那麼快。麥洛伊夫人觀察著這位副主廚的動作,然後突如其來地把她原本在用的小刀拿給她,沒有惡意地說,「瑪格麗特,用這把葡萄柚刀。這是我媽媽教我的技巧,彎曲的刀刃比較容易切下薊心。」


麥洛伊夫人沙啞的聲音帶著某種意味──不是母親般的慈愛,不是的,而是依然蘊含著飲食貴族任重道遠的傳承使命感,像是要把廚房中的技藝交託給下一代的責任感,而就是這樣的屈折心思讓我馬上肅然起敬。


◎◎◎


我們第一次和這位貴夫人面對面,是在三天之後。麥洛伊夫人每天早上六時即起,勒布朗先生就用他那輛破舊的雪鐵龍載她到盧米埃的菜市場。他們這場儀式時間準確之至,簡直可以拿來對錶。六點四十五分整,勒布朗先生就拿著《汝拉報》上布亥居咖啡廳;而同時,身披灰色法蘭絨斗篷的麥洛伊則兩手各提一個柳條籃子,走過市場一個又一個攤子,為當日菜單採買新鮮的農產品。


麥洛伊夫人的駕到非常壯觀。她像駑馬般砰砰有聲地走過街道,每一次呼吸都噴出白色的煙霧。大訂單像是半打兔肉或五十公斤的馬鈴薯,一定要在上午九點半以前用貨車送到垂柳飯店,但比如雞油菌菇和嬌嫩的比利時菊苣,或者一紙盆的刺莓,則放進麥洛伊肉墩墩手臂上的提籃。


就在那個早上,在我們抵達城裡幾週後,麥洛伊一如往常由伊登父子魚店展開她的買菜之旅。「那是什麼?」


伊登先生咬著八字鬍的鬍角,「嗄?」


「你後面。讓開。那是什麼?」


伊登讓到一邊,麥洛伊夫人這才仔仔細細瞧了櫃檯上的紙箱,她瞥了一眼,就知道在空中揮舞的鉗子是你推我擠互相亂抓的螯蝦。


「好極了,」麥洛伊說,「我好幾個月沒看到螯蝦了。牠們倒很新鮮活潑,是法國的嗎?」


「不,夫人,是西班牙的。」


「沒關係,我要了。」


「Non, madame. Je regrette.(不,夫人,抱歉。)」


「Pardon?(你說什麼?)」


「麥洛伊夫人我很抱歉,但他剛來,而且……而且……全買了。」


「誰?」


「哈吉先生,還有他兒子。」


麥洛伊瞇起眼睛,不太明白伊登先生說的話,「那個印度人?他全買了?」


「Oui, Madame.(是的,夫人。)」


「讓我把話說清楚,伊登。我是你的──在你之前,是你爸爸的──老主顧,已經三十多年了,每天早上都來買你最好的魚,現在你卻告訴我,有個印度人三更半夜來這裡買下你明知道我會買的東西?這是你要告訴我的嗎?」


伊登低頭望著地板,「抱歉,但他的態度,你知道,他很……有魅力。」


「我明白了。所以你要賣什麼給我?昨天的貽貝?」


「啊,不,夫人,拜託。不要這樣。妳知道妳是我最重視的顧客。我……我這裡有一些很好的鱸魚。很新鮮,妳看吧?今天早上才在維塞湖抓到的。妳可以做很棒的香煎杏仁魚,麥洛伊夫人,我想妳會喜歡的。」


麥洛伊夫人決定要給伊登先生一點教訓。她像暴風雪一樣捲出魚店,依舊怒氣沖沖地昂首闊步走進露天市場,鞋跟用力磨著上頭棄置著橡皮般包心菜葉的地板。


麥洛伊夫人走到第一排最遠那頭的攤子,一對身材佝僂的白髮夫妻穿著同樣的圍裙,就像鹽和胡椒一樣站在櫃檯旁。


「Bonjour(早安),麥洛伊夫人。」


麥洛伊敷衍了一聲早,指著攤子後方一籃宛如蠟製的紫色球體。


「那籃茄子我要了,全部。」


「抱歉,夫人,但那些不賣。」


「已經賣掉了?」


「Oui(是的),夫人。」


麥洛伊覺得胸頭一緊。「賣給那個印度人?」


「Oui(是的),夫人。半小時以前。」


「那我買那籃櫛瓜好了。」


那名年長的男人似乎有點為難,「抱歉。」


在那個片刻,麥洛伊無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來。突然,從盧米埃市場遠遠的另一頭,一個帶著濃重外國腔口音的聲音壓過了眾人的喧鬧。麥洛伊急急朝那聲音的來源看去,在那對老農夫婦回過神來之前,她已經橫衝直撞從買菜的人群中衝了出去,她的籃子就像除雪機一樣橫在胸前,迫使其他人通通都得讓路。


爸爸和我正在喊價,要買兩打紅綠色的塑膠碗。賣主是個難纏的波蘭人,他立場堅定,而爸爸對付這種固執的人,就是用更高分貝喊出他要的價碼。最後一招則是故作威脅狀在攤子前來回走來走去,嚇得其他買主不敢上前,我早就在孟買就見識過他這個奇招。


但在盧米埃,卻有語言的小小障礙。爸爸唯一會的外語是英文,因此我得負責把他的胡說八道譯成我那只有學童程度的法文。桌子對面的波蘭人一句英文也不會,只會一點點法文,這保護他不受爸爸的正面威脅,因此我們陷入了僵局。


麥洛伊夫人不偏不倚就杵在爸爸踱步的路徑之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龐大的軀體高高地頂在這嬌小的婦女面前。我知道他絕料不到會有這種事──被一個女人擋住,因此他低頭一臉迷惑地盯著她看。


「有什麼事?」


「我是你的鄰居麥洛伊夫人,對街的鄰居。」她用極標準的英文說道。


爸爸對這女人露出燦爛的微笑,立刻把那波蘭人和那野蠻的殺價行動拋在腦後。「哈囉,垂柳飯店是吧?我知道。妳一定要過來寒舍坐坐,喝杯茶。」


「我不喜歡你現在做的事。」


「什麼?」


「在我們街上做的。我不喜歡那音樂、那招牌,很醜、很粗俗。」


我不常看到爸爸啞口無言,但他聽到這些話,彷彿有人朝他肚子打了一拳。


「這真是非常糟的品味。」麥洛伊繼續說,「你得把它拆下來。那種東西在印度沒關係,在這裡不行。」


她直直盯住他的臉龐,用手指頭戳他的胸膛。「還有一件事,盧米埃的傳統是,每天早上麥洛伊夫人頭一個選菜,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我知道你是外國人,不懂這規矩,但現在你知道了。」她給了爸爸一個冷冰冰的微笑。


「初來乍到者一定要走出正確的第一步,你不覺得嗎?」


爸爸怒目瞪著她,整張臉幾乎變成紫色,但像我這樣瞭解他的人卻看得出來──他向下彎的眼角,顯示他並不是生氣,而是深深受了傷。我走到他身旁。


「妳以為妳是誰?」


「我告訴你了,我是麥洛伊夫人。」


「我呢,」爸爸揚起頭來拍著胸膛說:「我是阿巴斯.哈吉,孟買最偉大的餐廳老闆。」


「這裡是法國,我們對你的咖哩沒興趣。」


這時已經有一堆人圍了過來,勒布朗先生一路推開眾人,擠進圈子裡。「葛楚德,」他厲聲說:「我們走。」他拉著她的手肘,「來吧,夠了。」


「妳以為妳是誰?」爸爸往前站了一步,「這種用第三人稱好像印度公主似的語氣是什麼意思?妳誰呀?神有給妳權利讓妳拿到最棒的肉和魚嗎?喔,說不定這座城是屬於妳的,所以妳有權利每天早上先挑最新鮮的菜?還是妳是哪裡來的大人物,擁有這些農夫?」爸爸把大肚腩朝著麥洛伊夫人頂去,她不得不退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竟敢用這樣粗魯的方式對我說話?」


「告訴我,」他對旁觀者喊道:「這女人擁有你們的田地、牲口和蔬菜,還是你們賣菜給出價最高的人?」他拍著手掌:「我付現金,不用等。」


群眾發出驚喊,這個他們明白。


「Un chien mchant,」她冷冷地說。群聚在那裡的人全都笑了起來。


「她說什麼?」爸爸對著我吼道,「什麼?」


「我想她說你是隻瘋狗。」


接下來發生的事永遠留駐在我的記憶裡。群眾分開,讓路給麥洛伊夫人和勒布朗先生,但爸爸有著魁偉身材,身手卻十分矯健,他一個箭步抄上前去,把他的臉貼在向前走的主廚耳旁。


「汪汪,汪汪。」
麥洛伊把頭轉開,「停下來。」
「汪汪,汪汪。」
「停下來,停下來,你這個……這個可怕的人。」
「汪,嗚。」


麥洛伊用手蓋住耳朵,接著開始疾跑。


從沒見過麥洛伊夫人被取笑的村民哄堂大笑,爸爸得意洋洋地加入他們的行列,看著這老女人和勒布朗先生消失在轉角的巴黎國家銀行後方。我們那時就該知道,未來會有什麼樣的麻煩。


◎◎◎


孟買飯店開張的日子愈來愈近,一輛又一輛貨車湧進了居福莊園的庭院:來自里昂的餐桌、夏慕尼的碟子、巴黎的塑膠菜單夾 。一天,我走進餐廳,只見一隻及臀高的木象正舉著鼻子迎接我,大廳的一隅有水煙筒,小桌子上的黃銅碗裡則裝滿了由本地量販店買來的塑膠玫瑰花。


而我,以十八歲之齡,終於應了我的天職。那是爸爸的主意,要我進廚房。愛米祖母不可能一次煮一百個人的菜,而我姑姑是全印度唯一不會煮菜的女人,就連油炸巴吉(油炸蔬菜糊)都做不來。但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突然害怕起我的命運。「我是男的,」我喊道,「叫梅塔來煮。」


爸爸拍著我的後腦勺,「她有別的事要做,」他吼道,「你和愛米、巴布在廚房裡的時間最多,別擔心,你只是緊張而已。對啦,我們會幫你。」


因此,我的時間就在炊煙和鍋碗瓢盆的撞擊聲響中消磨而去。在我與妹妹和爸爸不斷地討論、諮詢之後,我的菜單大約有了輪廓。我練習又練習,直到最後有了把握:綠酸辣醬鑲羊腦,沾上蛋汁用平底鍋油煎;肉桂馬薩拉調味雞肉;以及用醋和香料煮的牛肉。配菜則是米製圓烤餅,和小火細燉的鮮乾酪與葫蘆巴。至於開胃菜則是我個人的最愛:豬蹄清湯。

本文出自《米其林情緣》/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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