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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買飯店的廚藝天才

文/理查.莫瑞斯

「哎喲喂,阿巴斯。猜猜誰訂了一桌?對面那個女人,訂了兩個人的位子。」

姑姑坐在正門入口那張古色古香的桌子前,接受預約訂位,她仔細地把座位抄在一本黑色的帳簿上。爸爸喊道:「啊?你聽到了,哈山?對街那個老女人要來嚐嚐我們的美味料理。」

爸爸用他的大手抓著我的肩膀,讓我轉過身來看著他,他的眼裡洋溢情感。「讓我們為你驕傲,哈山,」他用顫抖的聲音說,「記得,你是哈吉家的人。」

那晚夜色如豬血腸,我記得群星就像血腸裡成塊的脂肪。貓頭鷹在菩提和栗子樹枝深處咕咕叫喚,月光下的白樺樹皮則像銀柱一般,在黑夜中閃閃發光。

但我們的街道上並沒有那麼靜寂。明亮的燈光由居福莊園的窗戶流瀉而出,賓客歡樂的笑語、白樺教人安適的氣息,飄過夜空。

我們的餐廳已經半滿,來自本區各地的車輛塞滿了這條街,麥洛伊夫人和勒布朗先生就在此時跨過我們兩家餐廳之間短短的路程,穿過如墨的夜色,站在孟買飯店的門口。

爸爸龐大的身軀出現在燈火通明的門前,魁梧的身材擠進一件生絲庫塔,胸部和多毛的乳頭難看地貼著亮澤的棕黃布料。「啊,」爸爸終於認出麥洛伊和勒布朗,「我們的鄰居,你們好,你們好,請。」

接著爸爸沒再說任何一個字,只是轉過身來,穿著白拖鞋緩緩穿過餐廳。「我們已經客滿了,」他對著整間餐廳的喧鬧聲吼道。他們穿過塑膠玫瑰、印度航空的海報、舉著鼻子的大象,麥洛伊拉緊了披肩包住肩頭,彷彿要保護自己似的。

爸爸在一張兩人座的桌子上,拋下兩張塑膠菜單,蘇瑞許.瓦德卡和哈瑞哈蘭從頭頂上方的喇叭用烏都語嘶吼著,在一個特別熱情的段落,薩朗吉琴和塔布拉鼓撥得熱烈,可以看到牆面上都震動不已。

「很好的桌位。」爸爸用比音樂更大的聲音喊著。

勒布朗先生快速為麥洛伊夫人拉開椅子,很勉強地想找些話來說,「是的,哈吉先生,我知道,」他說,「非常謝謝你,恭喜你開張。我們祝你生意興隆。」

「謝謝,謝謝,不要客氣。」

麥洛伊夫人恐懼地閉上雙眼,因為爸爸喊道,「查奈布,」聲音大到好幾個客人都嚇得跳了起來。我那七歲的小妹乖乖地捧著三色蓳來到麥洛伊夫人桌前。查奈布穿著簡單的白洋裝,就連麥洛伊夫人都不得不承認,她那肉桂色的肌膚在燈光下映著清爽的棉布,看起來很美。查奈布把花獻給麥洛伊夫人,然後羞怯地看著地上。「歡迎來到孟買飯店。」她輕聲說。

爸爸容光煥發,麥洛伊則彎下身來拍拍查奈布的頭,查奈布頭上才剛用梅塔的染劑上了油。「Charmant(可愛),」麥洛伊硬梆梆地說,悄悄在桌下拿膝上的餐巾擦手。

她把注意力轉回爸爸身上,「請幫我們的忙,哈吉先生,」她指著菜單說,「我們對你們的食物不太瞭解,你幫我們點菜吧,把你們的拿手菜端出來。」

爸爸咕嚕了一下,拿出一瓶紅酒放在桌上,「餐廳招待,」他說。麥洛伊夫人很熟悉這個標籤,是這整個山谷唯一真正糟糕的葡萄酒。「不了,」她說,「謝謝,我們不要。你們配自己的食物都喝什麼?」

「啤酒。」爸爸說。

「啤酒?」

「翠鳥啤酒。」

「那幫我們拿兩杯啤酒來。」

爸爸搖搖擺擺走進廚房,我正用平底鍋煮玉米粒和芫荽,他唸出他們點的菜。我由他那紅墩墩的雙頰就知道他的血壓在上升,因此我向他舉起手指,警告他保持冷靜。

「宰了他們,」他說,「就宰了他們。」

餐廳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麥洛伊夫人一定很驚訝有這麼多盧米埃的本地人來捧場,慶祝我們開幕。水果販皮卡赫太太和一個朋友已經灌了不少飯店招牌酒醉了,市長帶著全家人,連同他的律師哥哥在內,在角落的桌子大聲說著黃色笑話。

廚房送出了頭幾道菜,盤子在那毫無經驗的法國小弟手上抖著發出聲音。客人發出啊啊嗚嗚的叫聲,看著熱氣騰騰的鐵盤穿過餐廳。市長看到一堆油炸大蝦三角咖哩餅和一瓶店裡招待的酒送上他的餐桌,又恢復好心情了。就在此時,麥洛伊夫人突如其來站起身,往餐廳後面走去。

我就在那裡,背對著廚房門,雙手和兩臂因為辣椒粉和油脂而變了色。我手拿十香粉灑在羊肉盆裡。一鍋無水奶油爆了起來,飛濺到流理台上,我大嚷著要梅塔把稀薄的奶油──已經沾上洋蔥皮、灑出來的鹽塊和番紅花,用湯匙舀到炒鍋裡。

「不要浪費,沒關係,味道還是不錯。」我往門那頭看去。

我無法描述那讓我轉身的感覺,彷彿我背後有一股極強烈的負面力量,推著我往前。

但鑲在門上的玻璃窗空無一人。

麥洛伊夫人已經看到她想看的,因此走回座位,坐在勒布朗對面,她啜著啤酒,心滿意足地想像對街自己餐廳裡的景象。

史特拉汶斯基的管絃樂正輕柔地播放,同時上演著銀頂蓋揭開美食的戲碼。客人溫文有禮地啜飲普羅旺斯魚湯,蘭花和烤乳豬散發出濃烈的香氣。精準、完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敬垂柳飯店。」麥洛伊舉起她那杯啤酒,向勒布朗先生說道。

我們那位滿臉粉刺的年輕侍者端著他們的食物來到桌前。那是一甕果安風味燉魚,又濃又稠;浸在粉紅色香料和檸檬裡的串燒雞,燒烤到邊緣都已經發黑捲曲;一串優格醃泡的羊肝,灑上松果碎粒,放在有缺口的盤子上,幾乎放不下。蘑菇加在馬薩拉裡,好像不明的塊狀物,在盤子上層的香油裡載浮載沈。另外還有一銅盆的秋葵和番茄,以及花椰菜,只是我得承認,它們泡在難看的棕色醬汁裡。黃色的米飯鬆軟地堆在磁碗中,氣味濃烈的月桂葉埋藏在香米仁裡。接著上桌的是一堆教人摸不著頭腦的配菜──醃胡蘿蔔、涼涼的優格和黃瓜,以及老麵麵包,上面燒出黑色的泡泡,塗上大蒜。

「這麼多食物,」麥洛伊說,「我希望不會太辣。我唯一一次吃印度食物,在巴黎,糟透了,讓我辣了兩天。」

但餐廳的氣息教她覺得飢腸轆轆,勒布朗先生也一樣,所以他們用湯勺把米飯、魚、花菜和脆嫩的肝舀到自己盤子裡。

「廚房裡的景象會教你嚇死。」

麥洛伊吞下一叉子的優格、米、秋葵和魚。「他們很快就會派衛生官員來檢查。那男孩子灑了──」

但麥洛伊沒有把話說完。她往下盯著盤子,眉毛糾結在一起,接著又叉了一口,細嚼慢嚥,讓味道緩緩滾過她的舌。她的手指頭越過桌面,一把抓住勒布朗先生的手臂。

「怎麼了,葛楚德?老天爺,妳臉色怎麼這麼糟。怎麼了?太辣?」

麥洛伊夫人渾身發抖,不敢置信地搖頭。

她又叉了一匙食物入口。現在所有的不確定,所有僅存的希望,全都排除了、耗盡了。她面對了可怕的真相。

就在眼前。

麥洛伊夫人鏘的一聲讓叉子掉在桌上。「Ah, non, non, non.(啊,不,不,不。)」她呻吟道。

「看在老天份上,葛楚德,告訴我,怎麼回事?妳把我嚇壞了。」勒布朗先生從見過這麼駭人的臉色。他以為這是某人喪失了生存意志的表情。

「他有它,」她嘶聲道,「他有它。」

「什麼?他有什麼?誰有什麼?」

「那男孩,」她用低啞的聲音說,「那男孩有什麼……喔,老天爺不公平。」

麥洛伊把餐巾拿到唇邊,壓住幾乎不由自主要從她嘴裡冒出來的尖叫。

「哦,哦。」

其他桌的顧客轉頭往麥洛伊夫人這裡看過來,她突然發現自己招來了眾人的注意。她鼓起僅剩的力氣坐直身體,摸摸自己梳成髻的頭髮,臉上露出凍結的微笑。其他顧客則緩緩回身,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餐點上。

「你沒嚐嗎?」麥洛伊低聲道。

她的眼睛冒著熊熊烈燄,彷彿紅辣椒和咖哩讓她著火燃燒。「生澀,是的,但在那裡。隱藏在所有的辣味之下,被涼涼的優格帶了出來。就在那裡,是的,明明白白,那是味覺的平衡。」

勒布朗先生啪的一聲把餐巾放在桌上,「妳究竟在胡說什麼,葛楚德?把它講清楚。」

但麥洛伊夫人卻教他大吃一驚——她把頭低了下去,用餐巾遮住自己的嗚咽聲。在三十四年的合夥歲月裡,他從沒見過她哭,更不用說是在公共場合哭。

「才華,」她由捂著嘴的餐巾中發出聲來,「沒辦法學的才華。那瘦巴巴的印度少年擁有不世出的神祕天賦。你不明白嗎?他是鳳毛麟角,天生就是當廚師的材料,他是藝術家,偉大的藝術家。」

麥洛伊夫人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發出了來自肺腑的啜泣。痛心疾首的哭聲充滿了整個餐廳,霎時間,餐廳突然一片靜寂。

爸爸跑了過去,「怎麼了,她怎麼了?太辣?」

勒布朗先生道了歉,付了帳,拉著那心煩意亂的大廚手肘,半拉半拽地把這還在哭泣的女人拉回對街她自己的餐廳裡。

教堂的狗號叫起來。

「Non, non,(不,不,)」她哭叫著,「我不能讓我的客人看到我這個樣子。」

勒布朗好不容易讓她走到垂柳飯店後面,穿過蜿蜒的僕人用樓梯,來到位於閣樓的房間。這可憐的女人倒在沙發上。

「讓我──」

「我就在樓下──」

「出去!出去!你不明白,沒有人明白。」

「都照妳的意思,葛楚德,」他靜靜地說,「晚安。」

他輕輕地帶上了門,但在黑暗的室內,麥洛伊突然覺得她需要勒布朗在身邊,因此她轉向關上的門,嘴巴大張。只是太遲了,勒布朗已經走了。於是這名老婦人,孤單一個,把臉埋進沙發,像少女一般飲泣起來。

 

本文出自《米其林情緣》/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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