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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熙妍/聖鬥士阿嬤

1.

那天拍時報雜誌的專訪,編輯問我有沒有影響終生的女性典範,我愣了一下。

 

沒有立刻回答不是因為缺乏這樣的人選,相反的,我的偶像非常多;我是個很容易佩服別人的人,誰在一個我不擅長的領域稍微出類拔萃,我馬上對他肅然起敬。

 

而我不懂的事還真不少。

 

我迅速在腦海裡思索一遍,挑了一個最佳人選,不過對我來說,這是一道複選題。

 

我和第二個答案,其實只見過一次面。

 

2.

那是一個四月,春天還沒走到盡頭,南台灣的天氣已經暖得讓人穿不住衣服了。我當時還沒進演藝圈,只是個小小的口譯員兼中英主持,為了會議出差到南部,心想難得坐一趟高鐵來,於是早早和朋友們約好了見面,計畫大吃一頓,第二天再回台北。

 

頭昏腦脹收工之後,大家聚在一間餐廳;說餐廳有點不太貼切,那個地方比較接近有店面的小吃攤,入口是開放式的,連扇門都沒有。

 

「妳既然來了,沒吃到吐不能走,」認識了好幾年的朋友郭比,興沖沖地招呼著我坐下:「別看這間店小,開了幾十年了,講到道地小吃,當地沒人不知道這家。」

 

和我一起來的還有當時的口譯搭檔,四周環繞著短褲拖鞋,我們兩人西裝筆挺,看起來格格不入,像是國稅局遠從北部派來查帳的。

 

我點點頭,陸續又來了幾個朋友,郭比開始點菜,外地人對於該吃什麼一向沒有話語權,於是我們連打開菜單的功夫都省了。

 

「你別擔心,吃不死你的,」看見我搭檔習慣性地拿熱茶沖洗食具,郭比笑著對他說:「這種小地方看起來髒,其實還好,放心吃吧!」

 

搭檔很尷尬,立刻放下洗到一半的筷子:「我處女座的。」

 

大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紛紛點頭表示理解。

 

這是處女座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郭比沒說謊,這家小店真的好吃,是連簡單的炒飯炒麵都鍋氣四溢齒頰噴香那種好吃。在座的人悠哉地邊吃邊聊,搭檔和我依舊無法融入,因為我們顧不上說話,機械式地把食物往嘴裡塞。

 

還是像兩個收帳的,不過大概收不到,所以餓了很多天了。

 

這家小店人手不夠,一位廚子在瓦斯爐後面滿頭大汗煎煮炒炸,連外場差不多就三四個人。在這裡吃飯幾乎算是半自助,服務就不用講究了,餐具和茶水得自己拿,小包紙巾和調味料在不認識的桌子之間傳來傳去。不過如同郭比所說,光顧的大約都是本地人,沒有人介意,個個熟門熟路的樣子。

 

差不多吃完的時候,郭比拿起帳單往櫃台走,我們飽得直不起腰,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面。

 

「啊!郭仔,你又擱帶朋友來捧場喔!」

 

收銀機後面沒有人,卻傳出來這樣一句。

 

「沒啦,美女,」郭比笑嘻嘻地回答:「挖想妳想到睏不去啦!」

 

我們還沒來得及換上疑惑的表情,原本空空如也的櫃檯,突然從底下冒出一顆橘子。

 

不,是一個人。

 

那位老太太年紀很大了,但我說不出多少歲。和體重一樣,人胖到一個極致,五官會變得模糊,不容易看出性別;歲數也是如此,七十歲和九十歲的人,其實外觀差別不大。

 

我應該會一直這樣想,直到自己也變成七十歲。

 

她的臉和手上佈滿皺紋,端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大概才剛低下頭找什麼東西,所以我們沒發現她。仔細一看,老太太很矮,坐著的是一張塑膠圓凳子,穩穩地放在另一張高腳椅上,我估計她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不知道是原本個子就嬌小,還是因為年紀大縮水了。

 

老人家雖然不高,但氣場十足,這歸功於她的精神飽滿,臉上脂粉膩香,還有滿身閃閃發亮的飾品。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老太太。

 

她的手指戴滿了五顏六色的戒指,乾瘦的腕上還有黃金翠玉的大小鐲子,耳朵和頸項上也是長短不同的耳環項鍊;到這種程度,美感已經不是問題了,我擔心的是她弱小的身體,怎麼撐得起這麼有份量的金銀珠寶而沒垮下來。

 

我知道過度的好奇心是沒教養的表現,但這位老太太與破舊的小吃店實在連不到一起,除非她扮演的是收銀檯旁的招財貓。我無法克制地盯著她看,顧不得禮貌,搭檔比我更糟,連嘴都沒來得及闔上。

 

「唉呦你這個猴孩子,還是這樣亂說話,」阿嬤嘴上抱怨,卻笑得很開心:「好啦!給你打折啦!」

 

「沒有啾一下喔!」郭比一邊付錢,一邊拿手指戳自己的臉。

 

「要死了,阿嬤都這麼老了,你要親去親少年的,」老太太指著我笑,我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量著她,頓時有點心虛,連否認和郭比只是朋友都不記得。

 

「哇!這麼便宜喔!」郭比看著放在櫃檯上的找錢,嚇了一跳:「阿嬤不行啦!按內妳會虧。」

 

「唉呀小孩子不要這麼多話,」老太太豪氣地揮揮手:「常來看阿嬤就好了,阿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郭比無奈,只好向她道謝,我們連忙效仿,齊聲說謝謝阿嬤。

 

走出店門,搭檔終於回過神來:「那位老太太…..好特別喔!」

 

「是不是很像十八銅人?」郭比笑著問我們。

 

「你….這樣說你阿嬤好嗎?」我有點遲疑。

 

「無所謂啦!她不是我阿嬤,」郭比聳聳肩。

 

搭檔與我釋然:「是嗎?那就好,哈哈哈,真的很像!」

 

「放心,阿弟不是我,」郭比指指身旁一個默默與我們吃了一整晚的男生。

 

「阿弟是他。」


 

3.

我是個從小就被送去參加演講和朗讀比賽的孩子,大學主修語言學,研究所讀的是口譯,後來主持電視節目;搭檔大學是英語系的,還當過四年的辯論社社長,他雖然謙虛否認,但確實知識與學識都比我高。

 

說話是我們的天賦與專業,這輩子詞窮的機會寥寥可數,當年站在小食店外的那一刻,算是其中之一。

 

只見吃到飽得像企鵝的我們,奮力試圖往前鞠躬道歉,阿弟個性害羞,一邊抓頭一邊說沒關係啦!我阿嬤就是這樣,還有人說她像兵馬俑咧!

 

我們再不知好歹,也明白這次不能笑。

 

「她會這樣是有原因的,」郭比點起一根菸,神情凝重,眾人紛紛收起嘻笑的態度,換上洗耳恭聽的表情。

 

「阿弟,你自己說,」他語氣帶著沉痛。

 

我們很緊張,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到阿弟身上。

 

「我阿嬤每天穿金戴銀,是因為,因為,」阿弟很尷尬,聲音漸漸變小:「她怕自己隨時會死掉。」

 

除了郭比之外,每個人都一臉錯愕。

 

「可是你阿嬤看起來很健康啊?」我很關心地問:「是哪裡不舒服,需要介紹醫生嗎?」

 

「她一點病痛都沒有,」阿弟無奈攤手:「她說她年紀那麼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倒下來,所以每天都要打扮好,到時候能漂漂亮亮的走。」

 

頓時大家放鬆下來,還有人呼出一口氣,郭比哈哈大笑,似乎很得意之前故作正經,成功嚇唬了我們。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搭檔拍拍胸口,接著認真地說:「不過你阿嬤這樣還是蠻危險的,把家當都戴在身上,萬一被搶怎麼辦?」

 

阿弟擺擺手:「不會啦!她那些都是破銅爛鐵,不值錢的,這裡的人都知道,不會有人搶她。」

 

我們放下心,由郭比領頭再去吃好吃的,那天我飽得人都傻了,回旅館要開房門的時候鑰匙掉在地上,連彎腰去撿都辦不到。

 

4.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後來我很久沒見到郭比,阿弟也只在我的社交版面上出現。我曾重臨那座城市,卻來去匆匆,沒機會再到阿嬤的店裡吃一次。

 

不知道那個地方,是不是還是那麼狹窄古舊,單純樸實,而櫃台後面的老太太,是不是依然那麼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我想她一定不記得我了,但我卻忘不了她。

 

那天編輯問我心中影響最深的女性典範是誰,我的答案是祖母;這是理所當然的,我跟著爺爺奶奶長大,而奶奶剛毅堅強,具備非常多令我尊敬的特質。可當腦海中不同人物循環出現之際,那位見過不到十分鐘的老太太,卻鮮明地活躍於我心裡,這麼多年還在。

 

人生太多讓人灰心喪氣的時刻了,家人朋友工作感情,都免不了偷襲我們一拳,令人倒地不起。就算永遠能正面思考,誰都有疲累的時候;無論是早上不想起床上班,或是晚上懶得洗頭卸妝,這都是人的惰性,很自然也正常。大家看我勤於運動,其實我也常賴在沙發上與自己鬥爭,花在把身體從家裡拔起來出發去健身房的精神,比真正在機械上或沙袋前揮汗的時間還多。

 

有時候真想雙手一攤,說算了算了,這場仗誰能打誰去,我不玩了可以嗎?

 

可世界上也有那種精神奕奕的老太太,不顧別人的眼光,執意要用自己的風格,堅持到最後一秒鐘。

 

我學過幾年拉丁文,很多人喜歡把一些拉丁諺語紋在身上,其中常見的一句carpe diem,就是「把握今天」的意思。每次看見這句話,我就會想起那間狹窄的小食店,破舊櫃台後面的老太太。

 

她的白髮稀疏,卻梳得很整齊,滿是皺紋的雙頰塗著鮮豔的腮紅,大紅色的唇膏,厚厚地點綴乾癟的嘴唇,遠看像在擦得雪白的臉上畫了兩條紅線。她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戴上最得意的收藏,在坐了大半輩子的櫃台後面,認真而慎重地對待每一天。

 

身材嬌小的她,即使有了高腳椅還是太矮,得再墊一個小凳子才搆得到櫃台,這麼多年了,我還記得阿嬤懸空的雙腿,像個孩子一樣,講得高興了就在桌面下前後擺盪。

 

之後我沒有再見到她,但我相信那位老太太會穿著自己選的鎧甲,鮮活蹦跳地與世界奮戰到最後一刻。

 

她是最華麗的鬥士,或許能被打倒,但絕不會認輸。

 

我常常想起她。

 

你也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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