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四季裡最適合專心戀愛的季節，沒有其他。
春天是蠢蠢欲動的，一年之初，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機會和期待隨著溫度回升；夏天陽光正好，牆關不住心，只想和朋友們到處浪，兩個人膩在一起的畫面，想想就覺得汗流浹背。
冬天就不一樣了，從入秋開始，一連串的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新年，都是讓單身人士更顯孤獨的日子。說真的，天氣這麼冷，誰還想和朋友們出門party, 叫個外賣打開netflix，在家抱著人肉小暖爐是正經。我八月之後出生的朋友特別多，大約要歸功於人類在秋冬兩季創造這麼多回歸家庭的時刻。
現在的我，戀愛體驗也屬於冬季，注重的是生活感，身邊大部分30歲以上的朋友也是這樣，條件開出來，大家找的不是多帥多美多會玩，而是能一起過日子的人。
一起過日子，聽起來很簡單，其實不容易。
我也曾有過愛得死去活來的對象，從一開始忐忑狂喜，到後來猜忌過招，每次吵架都大傷元氣，每次和好又再世為人。這種有如過山車的體驗不是不好，人哪！還非得大悲大喜過幾次，才能明白哪種對象才真正適合自己。
但它不能，也不是常態。
這道理非得有點年紀才能體會，年紀輕的時候只覺得愛就要痛快淋漓，銘心刺骨才證明真正愛過，現在覺得簡直是扯淡；我不否定以前那些大哭大笑，但很多時候它確實只是情緒，不是情感。人的生活重心比例是會改變的，愛情大過天的時代畢竟過去了，工作和家庭取而代之，你明白世界上除了戀愛還有很多其他重要和有趣的事，花一定時間經營感情不是不重要，但超過某個比例就太累人了。
是的，太過強烈的東西都很累人，以前享受那種過程，現在只覺得是折磨；就像我仍舊喜愛絕美的高跟鞋，但我知道自己穿不久。過去和男朋友吵架可能得耗一晚上，經歷指責、解釋、反駁、證明、和解、彌補等等階段，第二天累得要死，啥也做不好。如今有什麼矛盾，我只想坐下來，像和客戶開會那樣，誠懇而務實地和對方說，不如我們看看怎麼求同存異吧？
也許我老了，但更可能的是心境不一樣。
所以每次訪問被問到如何維持新鮮感，我都給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新鮮感這種東西和「維持」本質上就是抵觸的，新鮮感之所以「新鮮」，就因為它有個時效性，而所有效期都會過去。人和人相處久了，無法不習慣、鬆懈與理所當然，原本禮貌性的周到也漸漸放下；不是說你不值得花精神，而是我覺得不需要那些你也能夠接受我。
了解越深的人還能有什麼新鮮感？聽起來好像有點可悲，但其實這只是不同的感情狀態，不代表不好。過了互相試探比試的階段，兩個人就可以放心享受舒適與自在，把那些高來高去的精神留給其他需要應付的人與事。
像在冬天裡穿著柔軟的舊牛仔褲與輕暖的羊絨毛衣，想想都開心。
「不新鮮」的愛情自有優點，最大的好處就是舉手投足之間的默契，別小看它，這是時間紮實的累積，是一門需要兩人互相配合方能成就的藝術。我記得出門一定要帶紙巾，因為你容易鼻子過敏，打開菜單你就知道我要喝什麼，還記得去冰因為我體寒，諸如此類的小事看似瑣碎，但卻是舒服過日子的基石。
這些眉角都需要花時間精神才能了解，是戀愛初期小鹿撞暈了都無法達成的境界。命中注定的愛侶聽起來浪漫，實際上非常少，大部分的伴侶相處都得經歷過磨合。你總不能一開始約會就給對方一張單子，上面鉅細靡遺列出所有關於自己的大小事，讓對方背好了才見面吧？
我不是推崇蓬頭垢面的相處模式，也不是說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可以徹底放棄修飾；維持體態和禮貌仍是必須，這是對自身與伴侶的尊重，別說有對象，就算單身也不該放肆。任何關係都要經營，包括男人看重的吸引力與女人偏愛的儀式感，比如出門打扮當然應該，只是要我像剛約會的時候那樣，下樓吃碗米粉湯都要畫個全妝，我不幹。
不過以前我出門可能要半小時，現在只要五分鐘，差別在哪兒呢？差別在於你知道我可以好看到什麼程度，但我們選擇不折騰。
感情要走得長遠，不為小事折騰是很重要的。
你已經是我舒適圈裡的人了，夠資格看到彼此卸下鎧甲的那一面，雖然失去新鮮感，但安全感取而代之。我們不患得患失了，提高關係裡的「容錯率」，有餘地的相處模式才是舒服的。
小時候我常常和爸媽出門去港式茶樓飲茶，假日的餐廳裡到處都是攜家帶眷的客人，我對許多結婚已久的夫妻印象深刻；他們往往帶著一份報紙，先生和太太們各看自己感興趣的版面，兩人良久都不交談，視線穩穩固定在圖文並茂的新聞上，偶爾對話也僅限於「這個還吃嗎？」「要不要買單？」
這個畫面讓當時還沒談過戀愛的我非常驚恐，心想在一起久了，出門都像併桌的客人，連正眼都不看對方？太可怕了，我死也不要這樣。
直到後來，在熱戀的火焰中狂喜痛哭過，我發現自己也步入當年假日早上那些夫妻的互動模式，只是地點從廣東茶樓改成早午餐小店，或是下午的咖啡廳。我可能帶著電腦埋頭碼字，某人刷著手機新聞甚至打遊戲，誰都沒空搭理誰。
看上去一樣沒有互動，或許在熱戀的情侶眼中也一樣悽慘，但有什麼流淌在兩人中間，只是當時年幼的我並不明白。
那是一種安心踏實的境界，不需要時刻抬頭確認，也知道它一直在。我可能盯著螢幕唸出一段文字，自我陶醉說真是神來之筆，他也許氣憤轉述新聞標題，大罵這是什麼無良政客提出的腦殘政策。我大部分時候同意，有時持相反意見，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世界上能讓人放心展露卑微、自大、脆弱、膚淺、甚至政治不正確的人很少很少，少到再多的新鮮感也換不來。
現在的我已經不嚮往感情上大暖大寒的春夏了，寧可處在恆溫的世界裡，把研究彼此的心力拿來探索世界，一起把人生過得更豐富一點。
新鮮感是無法永遠維持的，但安全感會越來越深。
讓歲月來吧！我不怕。我有平和滿足的自己，和能相視一笑的愛人。
